Among the Gaps (12) - 同志

Among the Gaps (12)


一輛疾馳的小型客車，正野蠻逞狠地擺脫沾附周身的景物。夕日在車殼上漆抹一襲炎紅
的飆怒，就連號誌攔阻下行進時，輪胎也罔顧禮教地叛逆嘶吼著不忿。


從車外就能感受到的緊繃，在車廂內悶煮成截然不同的嚴峻。對比起駕車外顯的情緒表
現，她卻是一臉深沉，那邃暗幽黑的眼仁鎖住了所有情報，讓同車內其餘乘客，觀測不
出司機內心有著何種醞釀。



坐在前座的鍾偉哲，右手死揪著安全帶，讓自己的視線到車窗外避難。但每當剎車的猛
勁衝擊著座椅之時，他仍不免惶恐地窺視向左側，懼怕無形的焰火延燒上身。


佩佩環護雙臂蜷縮，顱首倒向車門，身驅微顫地在後座壓抑著自己，避免稍早洶湧的淚
又一次奪眶。莊醫師鎮靜端坐，眉間的蝕刻卻未曾鬆懈，雙手牢牢交扣，發力到指節只
徒存慘澹的白。


位寬座敞的轎車在各色氣場的膨脹折衝之下，竟是狹窄到彷彿連喘一口氣都是奢侈。那
股壓力擴張到彼岸的維度，擠得我萌生起叛逃的念頭。但始終是愧疚大過一切，它押送
著我抵達真相的陵寢，任憑宰割地眼看醜惡即將大白天下。



她從泊車中送出腳步，飄然停駐在宅邸門口。其他人步調稍緩地瑟縮跟後，莊醫師在無
聲的緊迫下從口袋裡供出門鍵。


金屬細碎的撃鳴取代了一路沉默的厚重。


須臾，鐵門發出掙扎的彈響，呀然而開。她支手重重一堆，撐大門縫後便毫無顧忌地長
驅直入。不知道是憑藉著過往回憶、還是過人直覺，有如索驥著獵物的殺手，一轉眼就
找上夾藏機要的那室寢榻。


掃蕩了心中剩餘的丁點踟躕，她揚手除卻虛掩的門。


沒有所謂的觸目驚心，呈現在眼前的，就只是幅死寂到有些詭譎的光景。


缺乏櫺柩採光的房間內，仰賴幾盞冷白中泛有昏黃的圓燈照明各個角落，顯耀著孤立在
房中央的方矩病鋪，以及我那倒臥其中的消瘦軀殼。


不過是受了光陰片刻洗禮，時間就已把半個月多前的那些飽滿精氣掏空得一絲不剩。點
滴、鼻胃管、氧氣罩、血壓計、血氧儀，大大小小的管線蠻橫地攀附我的身體，左右腕
上軟針的刺口溢出了血色殷紅，附近的皮下也暈上了駭人紫青。鑽入鼻腔的長管及輕覆
於臉上的透明面罩，揭示留住我需要多大的努力，儀器面板上不斷跳動的數值還有穩健
答數的報響，則是室內僅有的稀薄安慰。



面前滔滔的鉅量資訊，癱瘓了曉婷的呼吸。


她就只是站著、看著病床上的我，企圖找出我殘存在她腦裡的最後身影，跟現在這個有
沒有合理的連結。


" 方思瑤!!! "


就連這聲從背後竄出的吶喊，也不能驚醒她結凍的身軀。


偉哲擠過曉婷身側，有些跌撞地往床側蹲伏過去。


" 方思瑤、方思瑤.....你不是去美國醫治眼睛嗎?....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拜託
你不要嚇我，快清醒過來告訴我這只是個玩笑，方思瑤......"


我也希望這可以只是個玩笑。


得不到我的回應，偉哲轉首把自己的焦急射向來到床尾的莊醫師，" 老王，你最好快解
釋，好好的人給你照顧，怎麼被你顧到暈倒了!? "


莊醫師扶穩了仍然乏力的佩佩，用眼神暗示一旁狀況外的看護離去以後，艱難地娓娓
坦白。


" ....其實，早在思瑤第一次動手術完，她就因為不明原因昏迷到了現在，我跟舊金山
那邊的醫師，也一直沒辦法讓思瑤清醒....最後不得以，就先把她送回台灣照顧，看情
況會不會好轉..."

不可置信使得偉哲瞳孔劇張， " 第一次....? 所以說方思瑤已經昏迷半個月多了!?...
你們為什麼要撒謊動什麼二次手術!!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講實話!!"

" 對不起..對不起...我跟莊醫師..原本...原本以為...表姐的昏迷只是暫時的....可、
可是...." 嗚咽堵塞住佩佩的喉嚨，她幾乎無法說話。

" 佩佩只是不想讓大家白白擔心，你就責怪我吧，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本打算起身發作的偉哲，終究喪失了怒氣，靠在床緣茫茫望視著我。



而曉婷只是斂緊眼瞼被動地聽聞一切。



直到蕭肅快要壓垮整個空間的時候，她才步履拖沓地往我的身體逼近，一手撥倒蹲在那
裡的偉哲，躬身壟罩住我，讓雙手垂降到那如冰玉般冷白的臉龐上輕輕摩娑。


好痛。


那對仔細描繪遍我的輪廓、掠過下巴、最終留連在頸肩揉撫的纖手，倏忽地灌注積壓的
氣力，抓住衣口把我吊離了臥榻，霸道地要我陷入她眼眸中迴轉的風暴。


刺骨冰寒的熱，從心裡併發而出。


憤怒無力地錘打著我的沉容閉目，怨恨則消弭在靜默的無言中。哀傷化成一顆顆的剔透
，我那有些萎癟的雙頰慨然領受點點滴滴的潤澤。


胸口被狠狠重創，惋愴如同荊棘般扎滿全身。


流瀉了全部的情感，她的雙眼裡只餘下悽楚的晦澀，使力的臂膀也漸漸鬆弛，任憑重力
拉扯回那尊任人擺布的傀儡。


為什麼，分明是如此椎心刺痛，我卻還能鎮靜以對。


是不是因為從一開始，此時此刻早在腦海裡預演過了無數回合。



褪下短暫沉默，曉婷仰首深深飲進一口氣，抿唇吐盡剩餘的波動。她放開我變形的衣襟，
果斷捨棄驚愕的眾人抽身退去。


" 曉婷、曉婷，你要去哪裡?" 回神的佩佩追出門外拉住離人。

曉婷揮袖甩開慰留， " 我要走了。"

" 曉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的..."

" 你沒有騙我什麼，我本來就是個外人，方思瑤的事你根本沒義務告訴我。"

" 不是、不是這樣--"


又一次掙脫牽制，曉婷繼續快步穿越客廳。居後的偉哲奔跑超越她，橫在大門口擋住去
路。


" 曉婷，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你能不能不要再假裝下去了? 你明明就是那麼的愛方思瑤
，現在方思瑤都變成這樣了，你還跟她賭什麼氣?"

" 賭氣?我賭氣!? 她騙了我這麼多次，我不過是冷淡了點，她就把自己弄成這附德性，
現在是在處罰我的不聞不問嗎?到底是誰在賭氣?" 觸媒般的質問，點燃再也無法把持的
躁怒。

" 你明知道方思瑤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曉婷不屑地自嘲，" 所以我該感謝她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時才把我推入地獄的體貼? 還是
我甚至要感謝幫著她欺騙我的你們?"


" ...這不是表姊的錯，曉婷，是我、都是我擅自代替表姊隱瞞了你，要怪....就怪我一
個人就好了..." 佩佩繫上曉婷的手腕，顫抖著聲替我辯護。


她不由得苦悶地笑了起來，讓自己眼裡的悲涼沉向幽暗的彼端。


" 就連你們都比我懂方思瑤這個人....我真傻，以為她會對我知無不言的...從頭到尾就
只有我一個...."

偉哲急忙開口， " 曉婷，你要知道方思瑤她--"

" 閉嘴 !! 你們為什麼一直替她說話! " 咆嘯炸裂在整個廳堂裡，大氣因震怒的餘波不
住疊盪。

刺激之下，他跟著生起火氣，" 你以為方思瑤真的很喜歡騙你嗎!? 還不是都是為了
你著想! 你根本不知道方思瑤因為你承受過多少的苦難! "

" 她不給我機會去了解，反倒變成了我的不對? 鍾偉哲，你可以再好笑一點!" 曉婷不禁
蔑嗤入耳的荒謬。

" 夠了...我忍不下去了，本來方思瑤要我不要跟你講的，但我實在是無法忍耐了。" 他
粗聲一嘆，舉著手準備不吐不快。


鍾偉哲，收聲。


" 在你跟孫建廷結婚之前，那天方思瑤本來要去櫻花樹下找你，她一個盲人為了你這樣
不顧險阻的爬上山路，結果你爸，謝天翔把她擋了下來，後來他甚至對快要摔下山崖的
方思瑤見死不救! 要不是我及時趕到，方思瑤就真的跟你天人永隔了。為了跟你在一起
，她所扛下的風風雨雨，比你想的還要多、還要可怕! 這麼殘忍的事情，曉婷.....你教
她如何能跟你坦白?"



虛幻的要脅傳達未果，秘密就這樣被毫不保留地裸逞現世。


仿若重磅炸藥般的字字句句，一舉崩解了她盛滿怨怒的氣燄。前一刻臉上盡是委屈的猙
獰，被血淋淋的殘酷剝開，留下震驚與不解，以及再次出眶的淚。


好不容易獲得機會平靜的空氣，變得比之前還要黏稠。早就生疼到毫無知覺的內心，又
被曉婷幾近崩潰的悲愴劈劃上好幾刀劇痛。



我咬牙憤恨著鍾偉哲那自己為是的急公好義。


憑什麼自作主張地把曉婷推往更恐怖的深淵。為什麼要用已經沒有所謂的糾葛綁束住她。


只要讓她恨我就好了。只要恨，眼下這些紛擾就與她再無牽掛。



" 曉婷...其實....表姊她在出國之前，對我交代過...萬一，她有什麼.....三長兩短..
.." 同樣滿溢淚光的佩佩，對著癱軟依附在她身畔的曉婷，帶著抽泣執行我下過的指示。


我現在只想收回那愚蠢的成命。佩佩卻急於替我挽救在曉婷心中破敗不堪的形象，不察
我心意地繼續啟唇。


".....她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拉著曉婷冰冷蒼白的手，表妹將隻手可納的託付包進了她無力曲直的指掌之中。神識空
洞地收緊著手的曉婷，看也沒看的，就默然知曉了掌心裡的沉甸為何。


" 曉婷，表姊她真的很愛你...."


銜下那句搖搖欲墜的表述，她悽絕一啜，閃身避過偉哲，把自己逐出了滿室凝重的屋院。



天空披掛上夜色，座車在斑斕燈火中呼嘯飛梭。


曉婷來到了我們倆過去共宿共棲的居所門前。她攤開緊握的手，那片在掌上烙下印痕的
金屬，森冷的觸感早被她的體溫摀得熱燙。


那是曾經屬於曉婷的鑰匙，表徵著她是我的摯愛、我的伴侶、我的妻，擁有出入這幢庇
蔭著我們的家室，與我共枕在同一片的屋簷下生活的資格證明。


心神半失的她，轉開門鎖，恍恍步入塵封已久的故地。擺設未曾更動過，只要凝神望視
，就能找出那些遙遠的回憶，所有在這裡嘗過的酸甜苦辣，有如亂雪紛飛般的吹捲，觸
動著曉婷、觸動著我騷亂的心思。


一路挨受感物傷情的推擠，曉婷讓自己敗逃到沙發上尋求依靠。


茶几上平躺了一封文書。那是我早在出發之前，就請人擬好的財產處置聲明。只要曉婷
照著上面記載的號碼去電，這間公寓，還有其他形式的動產不動產，就會通過可靠的信
託機構轉到她名下。


我唾棄起自己的天真。那時候怎麼可以這麼自負，認為自己放手一搏後不會淪落到比死
更難堪的境地。


" 方思瑤，為什麼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留給我，就是不願意把你自己留給我?......你為
什麼能這麼殘忍的對待我..." 那紙傲慢擊潰了曉婷，榨出她疲憊身心最後的力氣。耗弱
的悲憤順著指爪 ，在文件上扯出一道道深溝皺褶。


"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我依然沒有辦法不愛你...思瑤....告訴我為什麼，思瑤......"



詰問成為了鐐銬，囚困無法答辯的我，令我杵在原地，任憑聲聲働哭撕裂心肺。



曉婷，曉婷......


對不起....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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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卡在緊張處太不厚道了，還是先交代一個段落再告假好了XD"

是說這系列已經累積三萬字了耶....

當初只想寫(7)~(10)這麼長，結果怎麼越變越厚(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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