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ng the Gaps (15) - 同志

Among the Gaps (15)




剎那也似永恆的深眠，初醒後迎接意識的景象，脫俗得宛如印象派手筆，朦朧華幻，僅
僅是看著，盤踞身心內外的枷鎖猶如冬雪逢春般，消融無蹤。


重見天日的恍惚攪拌著理解能力，使得思考難以推敲出眼前的奇蹟是經歷了何種轉折。
心裡的疑惑獲得適時呼應，那段目睹卻沒映眼、聽聆卻未入耳，心神喪失期間所錯落的
時空，從感官深處浮出，清晰焦距還原姿態。




片刻前。


嘲雜刺耳的警響狂亂地在房間內橫衝直撞，兩個輪班護士正竭盡全力壓制騷動，手腳忙
碌張羅之際，言語也在口耳間奔馳疾走。任誰都能輕易猜出，床上的人已命懸一線。


" 依然是低血壓、呼吸越來越弱...可能要on Endo。 "


靠床頭的護士先是調整了掛在我臉上的面罩，再轉身調節滴液閥， " 話說已經先照指
示打了Dopamine，好像沒用...怎辦，要改Levophed嗎?"


" 等等，先弄Endo吧。" 左側那位則拉開護理推車的抽屜。

" 救護車叫了?"

" 有，但再快也還要二十分鐘。"


心電儀開始送出更悲慘的資訊。現在血壓低到連正常指數的三分之一都沒有。


" 莊醫師有說什麼時候會到嗎?"

" 不清楚，已經在路上，在他來以前先盡力撐下去...." 各色裝置先後不一地叩上推車
平台，因材質差異與台面擦出清亮或黯沉的聲響。


輕掩的門板被狠狠推開，眼前狼藉景象使來者急躁的步伐在門口動力盡失，消耗幾秒時
間恢復，她衝向正在準備器具的護士身旁。


" Miss陳，發、發生什麼事，表姊怎麼了!?" 恐慌下咬字輕重全亂了套。

Miss陳一邊拆開氣管內管的封袋，一邊據實描述， " 金董事長，方醫師的心肺功能十五
分鐘前無預警衰竭，我們雖有及時處理，但情況很不樂觀，莊醫師跟救護車正在趕來..."


" 為什麼.... 之前明明還好好的..."


佩佩轉往床邊，珠淚一顆顆自眼角越過臉頰，摔落頷尖、撞碎在我被她拉起的臂腕上，
殘片散落於固定軟針的塑布敷料表面，重新凝結成斑斑閃光。


"表姊，你不能有事.....我就剩你一個親人.....不要離我而去...."


彷彿知道在何時發難最有戲劇張力，儀器面板上微微震幅的波動圖倏地潰縮成壓扁的水
平，彈跳蜂鳴亦串接成尖拔聳動的單響，銳利得幾乎要貫穿鼓膜。


死兆的陰影如破閘潮水，一舉覆沒整個房間。


" 表姊、表姊---" 反射性驚叫引吭漫射，表妹緊攫我的手使力晃震，好像這樣就能把收
割我性命的鬼使給驅逐。


" 董事長，請您冷靜--" 床側對向的護士試圖架開情緒失控的上司，" 快點、快救她..，
心跳、心跳停了!" 佩佩把自身慌亂轉移至阻止她的人的肩膀上，" 現在要先插管，然後
做CPR，我們會盡全力救治方醫師，請冷靜---" 護士一邊扯嗓，一邊費勁地把人拖至旁
邊才鬆手。


Miss陳拿著管具及喉頭鏡來到淨空的床頭，在幫手迅速歸位後，兩人分工進行氣管內管
放置作業。經過無比漫長的二十多秒，喉頭鏡才得以留滯下那條曲管，功成告退我的口
腔。


副手讓甦醒球與內管相連後，試探性的緩慢輸氣。確認完管路放置妥當，Miss陳脫掉手
套及聽診器、調節病床高度至最低，此時甦醒球也接上供氧管，韻律按壓了幾回，已無
蔽縷的胸膛隨之跌宕張縮。


" 現在施行胸外按壓。"


心口交疊上Miss陳的手掌，她打直臂桿，鼓足勁道地快節奏樁壓，金屬結構的病床不堪
猛力欺凌，忍不住連連哀號。


"心跳沒有恢復。" Miss陳喘著氣覷了面板一眼，等待輸氧步驟結束，馬上又做起一個循
環。不似我那般司空見慣，佩佩無助地噙淚獃視，任由眼前上演的場面摧折心智。披在
她身上的白色外套領襬被緊緊攀抓，猙獰得一蹋糊塗。


轉眼間按摩輸氧的輪替已經往復了兩、三次，心電圖卻總是在Miss陳短暫休憩時，掉回
沉寂無波。我那本就不佳的面容，隨著時間浸潤起一抹淡薄的蠟白。死亡的色彩。



" 陳，換我來，你去準備Adrenaline! "


Adrenaline，又名Epinephrine，中文為腎上腺素，強力升壓劑，作用迅速，可在短時間
內刺激心臟，恢復心搏，急救手術的常備用藥。佩佩貴為醫院董事長，自然知道此物為
何，哭腫的雙眼緊盯著Miss陳手上那瓶透明液體，希冀現下的絕望能靠它就此翻盤。



正當Miss陳用注射筒抽取藥劑的時候，電光石火的腳步聲從廊外迫近。


" ....莊醫師.....莊醫師來了!" 表妹如逢甘霖般趨前迎接。


其人並非預期裡那位救命希望，絮髮棕紅於空中擺盪飛飄。


" ...曉婷?! 你--"


只用了瞬間交換彼此眼神中的驚訝與擔憂，曉婷匆匆在佩佩肩留下安撫性的一觸，下一
秒就直接突入Miss陳暫時空出的床側。


" 思瑤。"


無限柔情包裹著呼喚，潤紅五指端執起幾無血色的手。


" 思瑤......是我。"


那副沒有任何表示的軀殼繼續沉睡，放任身旁不斷喧鬧的狂徒僭言報喪。


無懼那些驚悚威嚇，她更踏進一步，俯首把唇抵在依傍於亂髮中的耳畔，輕輕訴說。


" 是我，我就在這裡。"


像是要證明，維繫的兩隻手被她帶往自己的衣領內，枯朽柔荑接受原始熱烈的跳動鼓舞。


Miss陳備好了藥。


" 小姐，請你讓開，現在要注射強心針。"


禮貌輕推動搖曉婷未果。


" 曉婷! " 佩佩焦慌大吼。

" 小姐請讓開---" 對向的護士也加入勸阻。


Miss陳不得已出重手拉扯，曉婷沒有鬆開我被扣壓在她胸前的那隻臂膀。我的上身因此
連攜著曉婷的大幅度位移，拉抬懸空，旋即在力反彈下跌回臥鋪，撞出悶響，時空彷彿
在這一瞬固化成膠片，定格結凍。



一聲。


兩聲。


微弱、卻清楚的律動自嘈雜無序中不染塵出。


心電圖恢復拍打生命的浪頌。


休止的肺葉再度自主擴張，流失的氣血又回沁膚皮肌表，生死交關的怒濤風暴就此雨過
天青。


如此急轉直下，換得在場眾人過於訝異的啞口，除了曉婷。她掙開他人的拘束，小心翼
翼地把我的手歸位，躬身替我拉整因急救而掀得橫七豎八的襯衣。


" 麻煩你去聯絡莊醫師狀況已經緩解，不用急著趕來，交通安全優先。" 建言不疾不徐
地打破僵態，護士愣然照辦曉婷的吩咐，走出房間撥打電話。慢點回過神的Miss陳放下
注筒，開始善後一切。


曉婷為我蓋上被單後，抽取床頭櫃上的面紙，走到佩佩面前，為她擦拭臉上風雨肆虐的
痕跡。


溫情關懷軟化了神經緊繃，表妹茫然地望視曉婷，顫動的眉睫抖出更多眼淚，" 我剛剛
....我剛剛...真的好怕表姊...."

" 沒事了，思瑤會平安的。" 曉婷給予擁抱，安撫佩佩來不及和緩的情緒。


曉婷隨後向忙碌告一段落的Miss陳開口，" 我們會在這裡看著，辛苦了，請先去休息吧。"


Miss陳點頭從命，把空間留給了我們三人。



時過須臾，佩佩終於冷靜心情，想起什麼似的，離開曉婷的雙臂，接過遞送的面紙，一
面清理儀容時順口表達疑惑。


" 話說曉婷，你是怎麼..."

" 我到的時候大門沒關好，所以就直接進來了。"

" 這我知道，可你怎麼會來? " 情急而疏漏的犯嫌趕緊修正問題方向。


沒有立即解釋，曉婷抽轉身形，在冗長的緘默中來回檢視我身軀的每個角落，視線於腕
口上星羅棋布的針疤停留最久，輸液的軟針，四天就得換一次位。


最後，她蹲下來倚著床緣，指手梳起我那有些發長的青絲。極有耐性地一束一絡收攏，
勾進我的耳後，彷彿藉著動作一併整頓她自身的心思。


" 我坐在計程車上，打算回公司整理採訪紀錄。工作時的專注可以讓我不那麼心煩意亂
，於是過去這幾天我都一直加班。累了吧，在車上睡著了。"


" 我夢到了思瑤的身影。背對我離得很遠很遠，不斷盲步向前，可前面是一片可怕到很
怪異的扭曲，她不以為意。我想叫她，出不了聲，想追上她，挪不動腳步。"


亂草遮蓋的雙頰逐漸嶄露，可怖凹陷無處遮掩地盡顯全貌，如此醜態，卻只是微微刺激
她的瞳孔，映射出苦甘曖昧的光潤。


" 我萬念俱灰，只能看著她被扭曲捲入。就在她消逝前夕，思瑤轉過頭來，笑了，笑得
好美、好哀傷....然後毫無抵抗地讓背後的怪物一口吞沒自己。"


" 真是個傻瓜。" 顯有責備意味的觸撫，滑過髮梢，沿著下顎邊緣爬上頂端，指腹留戀
唇瓣的間隙，注抹隙溢於言表的關愛。


" 驚醒後不久就接到莊醫師的電話，通知思瑤有狀況。"


" 再次看到思瑤的瞬間，所有紛亂不定的念頭也就剩那麼一個。"



面容沉澱下所有塵煙，她一息輕嘆，然後以不容動搖的堅決鍛造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 我想照顧思瑤。"

" 照顧...你是說..." 佩佩嘗試消化句子的含意。

" 就是當思瑤的看護。"


補述完加註，曉婷收回逗留的手，拾取方才令她在意不已的左腕，觸探皮表上那點點疤
痕，大概是覺得過於冰冷，隨即慷慨地向我的掌心分享她臉頰的溫度。


表妹無語中目視了曉婷好一會，明知絕非戲言，卻仍然再次求證， " 曉婷，你真的要這
樣做嗎?"

" 沒錯。佩佩，拜託你，思瑤的看護，務必讓我來做。"


察覺不置可否的空氣裡夾雜計以阡陌的猶豫與為難，曉婷加深口吻，與其說是懇請，更
像是命令。


" 放心，我會做好功課，必要的時候也會請專業人士從旁協助，保證把她照顧到最好。"

" 我不是在嫌棄，而是..."

" 如果是顧慮我的工作的話，我會請雜誌社讓我離開第一線，彈性兼工。孩子我也會請
子奇跟雅欣幫忙分擔照顧，至於經濟的事更不用擔心，你表姊把財產都堆到了我這兒，
我不會跟她客氣的。" 提案者迅速地周全這個打算中的所有疑慮。

" 曉婷，就算是這樣，表姊一定不忍心讓你受苦，你有這份心就足夠，看護的事還是讓
我來安--"


" 佩佩。" 曉婷打斷對話，站起蹲姿，轉身坐在病床邊，看著表妹的眼睛。我沾染著她
熱度的手，在她的牽引下停泊在那黑裙包藏姣好曲線的雙腿間。


" 在你心中，我跟思瑤，你是怎麼看的?"

表妹嚥了嚥口水， " .....你跟表姊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

" 你可以說你真實的想法，我不介意。"

" 曉婷，表姊是我唯一的親屬，她最在乎的人是你，所以我必須代替她為你設想，絕不
是把你當外人看待，請不要誤會... "

" 既然如此，那我們算是家人嗎?"

" 當然是。"

"是家人的話，不就該互相扶持、照顧? 我照顧思瑤跟你照顧思瑤，都是一樣的，為何我
來做就說是吃苦? 這不就顯得見外了? "


" 當初與建廷婚禮的時候，思瑤用這個理由把我推開了一次。婚禮後我再去找她，她還
是以此拒絕我。前兩次我都聽她的話了，這回我可不打算再聽。思瑤若是真有意見，"
曉婷側頭望向我的臉，有些戲謔地拉起我擺在她腿間的手， "我倒希望她親自爬起來跟
我抗議。"


沒有死角的駁論讓佩佩絞手陷入了長考。她最終鬆懈開緊皺於眉間的罣礙。


"....那好吧，表姊就拜託你了。清醒後睜開第一眼就見到你，必定是她的心願...."

" 看護的工作真的很繁重，曉婷，我還是會讓幾個人跟你輪替，覺得累的話千萬不要
勉強，好嗎?"

" 嗯，謝謝你。" 曉婷懇切應允。



對話結束不久，救護車的鈴響由遠而近，莊醫師捲帶風塵出現在房間。他解釋自己卡在
交通尖峰時刻的車陣裡動彈不得，湊巧遇上濟仁醫院派來的救護車，索性丟下座車便乘
而來。


約略檢查我的狀況暫時無虞之後，莊醫師還是把我裝上救護車，曉婷理所當然地一同跟
前，隨伺我的肉身送回醫院領受一輪精密健檢。等全部的項目做完之時，星火已高掛夜
空。曉婷撥了通電話，輕描淡寫地扯謊臨時被派去南部出差，不會回家過夜。


一切後續都需等待報告出爐才能發落，體察到曉婷必定是想留院陪伴，佩佩本要安排VIP
病房供宿，但曉婷婉拒了，只要求送我至普通的單人病房落腳。表妹妥協之餘，還是盡
可能找了張舒適的陪病床給曉婷使用。風波暫且度過，這方不大不小沒有冗贅的空間，
終於只剩下我跟她，兩個人，所有荒唐洗禮後，久違的獨處時分。


就寢前，她關掉日光燈，披著小夜燈的昏黃及監控儀冰冷的閃爍來到床邊。我站在床的
另一側，圖妄看清黑暗中她眼底蘊藏的豐沛情韻。


" 思瑤，我知道妳聽得見。"


明知道，我的聲音無法觸及她，我仍扼不住口地喃喃回應。


" 曉婷。"


" 對不起，在妳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你身邊，讓妳傷心了。"


" 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把我們兩個人搞成今天這種局面。"



" 我會證明，我不再是那個少不更事、只懂得依賴你的江曉婷，我會照護好自己，更會
照顧好妳，成為能夠讓你安心的依靠...."


" 妳不用證明什麼，是我看不清妳其實沒那麼脆弱，而我沒那麼堅強....曉婷....我還
有愛妳的資格嗎?"



" 思瑤，你不會就這麼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對吧?"


" 不知道....曉婷，今天我差點丟棄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辦..."


" 我會為了你堅強，也請你為了我支撐下去，我知道妳捨不得我辛苦，你不會讓我等太
久，對不對?"



沒有索討追問的回音，她撥開我額前的髮絲，用雙唇送上言語未能盡白的思念。


" 晚安，思瑤。"


曉婷躺上自己的床，往著我的方向凝望許久，眷戀不捨地慢慢熄滅視線。


注視著她的睡顏，我不禁懇求上天能恩准我把紛擾拋諸腦後。至少，不要讓內心那些百
感交集糟蹋當前這片可貴的恬靜。


我來到她身邊，貪婪、小心地往她的額尖覆落一吻，完成日前那數百個夜晚不曾漏缺的
睡前儀式。


" 晚安，曉婷。"





若有似無的，曉婷嘴角輕擺，勾出一個溫潤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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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註:Miss陳跟另一個路人護士領有EMTP執照，所以可做侵入性醫療

又註:千萬不要妨礙醫護人員急救病患，曉婷那是天賦異稟，好孩子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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