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ng the Gaps (18) - 同志

Among the Gaps (18)



揮之不去，屏之不除。


恭維陳腐迂迴，談笑虛偽空洞，名為憤怒的烙鐵，將之一筆一刀焊入腦海裡每個角落，
餘熱繁衍成燎原烈火，自焦灼疤斑間攜手串聯，剩存無幾的理智盡被瓜分。


那些人是這樣說的。一樁皆大歡喜的生意。



" 我教子無方，也沒給過做長輩應有的祝福，才會讓小倆口婚姻失和、感情不順。我現
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我的兒子能夠幸福快樂，還請親家不計前嫌，讓建廷繼續做謝家的
女婿。"

" 爸、媽，請你們原諒我、幫助我讓曉婷回心轉意，這次我不會再辜負曉婷，一定會給
她美滿的家庭與未來。"

" 孫董...不，親家，您太客氣了。建廷是這麼的愛曉婷，我們女兒不懂得珍惜，我才該
道聲歉。夫妻勸和不勸離，我們自然是樂見曉婷與建廷能合好如初。"

" 建廷，你不要擔心，曉婷就是吃軟不吃硬，你多忍讓、多些耐心，媽替你製造了機會
，只要好好表現，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我不禁想笑，冷峻愉悅地嘲笑。他們還打算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如意算盤有這麼好打
，現今又怎會鬧到荒誕如廝的地步。


但我更想笑自己，方思瑤偏偏是那個錯算得最離譜的人。錯算自己的價值、錯算摯愛的
堅持、錯算命運的號誌，誤子落索的惡果，皆由她悉數承肩，我反而一身輕盈，隔岸觀
火只管睡，卸責得乾乾淨淨事不關己。這種奸巧連我自己都覺得火大。


此刻曉婷渾然未覺自身被設計好的將來，以極盡纖細的動作拉展我的手臂，肘關節來回
在空中伸縮攤平，這都是為了延緩失去自動性的肢體肌力衰微。


我委靠於病房牆角忍睹一切，心底的某個區落預言起中秋那晚，她會怎樣再次體認到以
愛為名的買賣，可以就此輕易賤售掉她這個人的自由意志，深愛她的人們還能變本加厲
，難道非得一個個罔顧前車之鑑，片匕片刃割盡她的信任與包容，才驀然醒悟自己有多
邋遢、多血腥。



上天若是想找樂子，那也夠了吧。



整套被動復健做下來，施行者需花費不少精力。曉婷完成最後一個步驟、再幫我改變臥
床姿勢，往床頭旁的椅子坐下歇息，沉寂在深長注視裡，瞳孔寫滿了我的存在，眼神柔
和地輕撫我的臉龐。


好希望時空能夠就此封存，可以不再面對外界的風雨無情，安安靜靜直至永恆。


光陰向來滴點不待，塑合木門板側身開敞，喧囂與煙塵湧進遺世獨立的空間，如風沙搬
埋沒遺跡般消隱脆弱妄想。偉哲掩閉房門，小心不驚擾殘存的靜謐，渡步到曉婷身後俯
目凝望我，挖掘說不定還有些什麼鼓舞歡欣的跡象。


日光微微拉長了影子，搜尋成果令人沮喪。偉哲抽換自己的情緒，試著打開話匣。


" 曉婷，你一定還沒吃午飯，這我多買的，快拿去吃。" 那盒很講究容器質感的壽司湊
上前。


曉婷側頭抬眸，視線自壽司跳至偉哲的臉孔，再回到我身上。


她淡然婉拒，" 這明明是你自己的午餐，你吃就好，我不餓。"

" 我吃過了。謝白雪自己吵著要吃壽司，居然東挑西揀，這不敢吃那不喜歡.....根本有
一半都是我消化的，就說她難伺候。我現在也吃不了這麼多，幫忙分攤一些吧，省得浪
費。"

" 你先吃，吃剩的放冰箱，我晚點會拿出來。"


" 曉婷，別讓方思瑤擔心你。"


我的名字被祭出來強調，曉婷不再推卻，起身接過壽司，隨後從旁又拉來張椅子，要偉
哲坐。兩人圍在床頭旁的矮櫃，被揭開的方盒彰顯體內繽紛內容，那五光十色的多彩分
外賞心悅目。


偉哲直接豪邁抓起握壽司就口，她則拆開免洗筷，端著盒蓋盛皿軍艦卷，吃得秀氣。儘
管措舉殊異，他們卻是一致地慢食，好似在嚼蠟。我撿了一塊品嘗，潮香鮮甜找不出任
何不對。


甘鮨零星入腹，偉哲下巴越動越疲，最後甚至停工，神識飄出這頓飯外。


"......怎麼了，噎到了嗎?" 曉婷伸手拿起水壺，添水遞給他。

" 不是，我沒事，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遲鈍地覺知心情才是那難以捉摸的佐料，而熟悉的滋味偶會鏈接沉澱在味蕾深處的某
些軌跡。他接過杯，徐徐飲盡慨然憶往。


"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日式餐廳替老..、莊強森接風的那次聚餐。"

" 記得啊，發生了好多印象深刻的事，怎麼會不記得。" 曉婷戲謔地意有所指。


於我而言，也是難以忘懷。杯盤斛箸美釀佳餚，仇雌奸邪師友親愛，人際的甘苦元素甚
此完備，使我長記那晚的酒如何辣口，如何芳醇。


" 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感覺卻過很久了。"


曉婷抒發感言後，與偉哲心照不宣地對面，現下我們三人心境必定銘感戚戚。


" 你跟思瑤到場之前，莊強森可是潑了我一身冰塊。" 他開始翻些雞毛蒜皮的舊帳。

" 那一定是你冒犯到莊醫師，活該。"

" 他還搶了原本我的位子。"

" 我當然要跟思瑤坐一起，你跟展裕坐對面正好。"

" 我在警察局裡睡得腰酸背痛。"

" 託你的福，那天我跟思瑤光是笑就笑累了，好睡得很。" 不得不承認看他出糗不止舒
心，還很解酒。

偉哲瞇起眼睛，點指猜想，" ........你們不會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在一起了吧?"


她笑容褪色了幾分，輕俏不再，周遭時空乘隨她的思緒，逆溯回遙遙悠悠的雲煙裡。


" 那時....我跟思瑤才剛確認感情沒幾天。她對我很好，不止天天燉補，還幫我處理慧
萍媽媽官司的事情，我簡直受寵若驚。想不到我惹盡所有麻煩，無法自力收拾的時候，
還會有一個人，被我深深傷害的人，無怨無悔地陪在我身邊傾聽我、鼓勵我，作我最厚
實的依靠......"


她轉過身，從床柵間隙中偷出我的指腕，包在她自己的雙手裡。


"....不管怎麼說，她應該要恨我的。"


陳述裡繚繞懷念，又隱含著惆悵，拂過耳畔攢進心尖，不至於痛，但酸酸利利。自責就
像是時刻埋伏的記者，總冷不防憑空出現，過問怎麼對得起良心、感覺到底如何，來日
又會理直氣壯地相擾，不厭其煩再問一遍。曉婷與孫總結婚後，我亦未有一天不曾質疑
，自己怎不能再多一些些勇氣去佔有她的未來。


心有盤結的不單是我跟她。偉哲轉移焦點，想讓氣氛不那麼沉重。


" 方思瑤就是那樣，也只有她那種傻子會搞齣以德報怨的戲碼，想當年我跟她相識時，
她可是---"

" 等等，別說。"

以為自己失言冒犯，他趕緊道歉，" 對不起，我沒有什麼意思，我不說就是了..."


曉婷只是輕輕笑歎，低頭細看我的掌心，條條紋路的深淺縱橫。


" 我不是在生氣，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介意的。我反而很感興趣、好奇思瑤過去的人生
，但是....這些事，我想聽她親口告訴我。"



心口縮緊了一下，如果我現在能哭，必定是哭了。可鬼魂沒有眼淚。



偉哲複雜地盯著小婷的背影，不久往椅後背一靠，偏過頭溫冷半參消遣我一句。


" ....原來方思瑤什麼都還沒跟你提過，哼，這倒挺像她的作風。"

" 曉婷，等方思瑤醒來後，你可要好好拷問，教她坦白從寬。"


她回首揚眉，投射給偉哲一個 " 不用你說我也會辦 " 的理所當然。



這場午餐雖然進行得很久，卻能算上是近日連綿陰雨的展開以來相對晴朗的插曲。隨後
偉哲礙於白雪奪命連環的手機呼叫，身不由己地委屈辭別。臨走前，曉婷在門口攔下他。


" 偉哲，我現在是瞞著爸媽，表面上還在出差，所以我在這裡的事..."

" 我明白，秘密若是給盧桂芬母女知道，就等同告訴全世界，這是常識。我不會跟謝白
雪透漏丁點消息，過來這邊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放心。"

" 白雪她情況還好嗎?"

仍皺眉揉著剛才飽受轟炸的耳朵，偉哲一臉幽怨相， " 才告訴她晚上要抽血吃完飯後
就不能再吃東西，就在哭鬧後天的團圓飯都還沒吃到就先餓死了，這麼有精神，哪像是
個病人....你儘管顧你的方思瑤，別的瑣事就別擔心了。"


曉婷半垂著眼，屏息數秒才吐露真心話。


" 其實團圓飯...我不是很想去。"

" 晶華酒店跟醫院也有段距離，莊醫師說這兩天要密切觀察思瑤的狀況，如果不是為了
不讓奶奶失望，我實在不想在這時候離開思瑤身邊太久...."


".......晶華酒店??"

" 媽打電話來告訴我餐廳訂在那邊。怎?"


偉哲聽完曉婷回答，那暗暗咬住齒顎的小動作讓我肯定，他察覺事有異常。眉宇間揪扯
萬千念頭，他最後選擇不動聲色。


" 沒什麼，沒聽清楚而已.....曉婷，你若是真不想去，我可以幫你跟奶奶轉達，我相信
奶奶會理解你不能來的苦衷。"

" 不用了，我還是露面比較好，免得爸媽那邊起懷疑。" 曉婷還是決意參加。

" 那.....那天下午我會來拿謝白雪的報告，我們就順便一起--"


方才響個不停的手機又在聲聲喚。


" .....嘖!!這謝白雪真的有夠煩，曉婷，總之我會來醫院，到時候你就坐我的車過去，
我先走了。" 偉哲掛掉電話，不等曉婷應答便匆匆離開。


閃避旁人疾行趕腳，他表情陰沉，嘀咕於廊道上不斷散落。


" ....奶奶叫我訂的餐廳分明就是茂園，哪是什麼晶華酒店，張秀麗、謝天翔，你們到
底在打什麼主意....該不會...."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沒想到自己還可以這樣由衷感激前任丈夫，既然是他，那就不
可能置之不理，餘刻前那雙眼底鋒銳的憎憤，甚至讓我企盼這男人能成為代行者，把心
中積存的忿恨返還之前凶橫以對，我卻未曾抵抗的那些人。


短短幾步路，已把前後經緯猜想十之八九，回應我期待的，是凝拳怒目的切齒宣示。


" 你們別想再欺騙曉婷，也別想再糟蹋她。方思瑤，管你反不反對，這場代理戰爭，我
是打定了。"


手機又響，偉哲謀隱好自己的情緒，伸手接通，下一秒擺架起清涼上師的營業笑臉瞎說。


" 謝白雪女士，你的人生有太多的熱...."


我望著那浮誇的裝腔作態漸行漸遠。一度希望時針可以靜止，現在恨不得它能夠加快步
伐。




越快越好。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