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何謂階級？ - 電影

~*-*~*-*~*-*~*-*~*-*~*-*~*-*~*-*~*-*~*-*~*-*~*-*~








~~~~~~~~~~~~~~~~~~~ 雷文 主文分隔線 ~~~~~~~~~~~~~~~~~~~~~~~~~~~~~~~~~


《寄生上流》的前半段描寫金家人如何施展高明的騙術，把富有的朴家人
唬得團團轉，在荒誕、歡笑和些微的緊張中，漂亮完成進駐計畫的過程。
我覺得有點像日劇《信用詐欺師JP》結合了階級議題的寫實版，但也讓我
興起類似的懷疑：擁有這些騙人的功力，為什麼還需要騙人？

不過在導演奉俊昊傑出的運鏡、明快的敘事節奏、飽滿的情節與鮮明的人
物設定下，其實很容易放下這份疑慮。讓人無暇顧及主角一家人何以具備
外掛般騙術的，還有電影如何聰明凸顯階級的差異，以及細膩描寫窮人意
欲跨越界線往上爬的嘗試。


----

有句話說，貧窮限制了你的想像。雖然似乎源自中國用語，但實在道出不
少關於階級的真相。貧富差距或階級差異，當然是由財產和所得劃分，但
所區別出的不同群人之間，他們的差異往往會溢出錢財這件事以外，甚至
觸及心理底層的行事邏輯和價值觀，或私下排解煩惱的方式
（明目張膽的抽菸 vs 從頭到尾若有似無的毒品）。

這也對應到金家人兩段意味深長的對話，
一是關於「有錢才能善良」，二是「沒有計畫，就不會失敗」。



有錢人往往擁有精心培養的興趣、體面的穿著、行為舉止有修養、善於鑑賞
各類事物、生活節奏好整以暇，並有完善的人生規劃。一言以蔽之，他們深
諳如何在這世道下生存與生活。窮人則不只窮，還渾身散發窮酸味，這是再
怎麼努力喬裝，都無法遮掩的銘記。

窮人不會因為中樂透或住進豪宅就成為有錢人；做個有錢人，是從小培養起
（或至少要花個幾年適應）的事情。因此《寄生上流》前半段最逗人發笑的
地方，無非是金家人為了假扮身分，在豪宅門口或半地下房互相督促的那些
略顯粗糙（卻莫名其妙地有用）的排演。跨越界線，意味著要在互動中審慎
管理關於自己身分的資訊，這裡有社會學家Goffman的洞見。《寄生上流》
可說是一部社會學式的電影。

只不過，至少我認為，「窮酸味」透過電影媒介，似乎沒能很有效果地傳達。
反倒是金爸爸駕車時小心翼翼地鼓吹老闆聘請新管家，卻被突然衝到眼前的
車嚇到而罵出髒話，直覺反應不小心洩漏不符身分（體面的高級轎車司機）
的資訊，更讓觀眾情緒跟著起伏。那同樣是演技再怎麼精湛，都無法掩蓋的
窮酸味。



----

講了這麼多「階級」，到底什麼是階級？《寄生上流》光從片名就直擊核心。
中文的片名翻譯似乎稍微窄化了解讀空間。我不懂韓文，但至少英文片名
《Parasite》指的單純就是「寄生」：一套寄生蟲單方面得利、宿主不得不
受害，不同生物種之間的共生形式。在電影裡，也就是窮人和有錢人、不同
階級之間的寄生關係。

可是，哪一方是寄生蟲、哪一方是宿主？

在故事表層，朴家人前前後後被欺瞞數次，蒙受損失：他們不知道舒適住家
的地下室藏著管家的丈夫；看不出新來的英文家教是名假大學生；藝術分析
和治療的家教更是通篇胡謅；更別提家裡的酒水食物還在不知不覺中被偷吃
偷喝。而窮人們勉強算是吃飽喝足，偶爾能在落地窗前悠哉扮演富裕人家，
享受許多「不該有」的紅利。所以當然是「（下流人家）寄生上流」，窮人
是享盡好處的寄生蟲，有錢人則是提供窮人生存資源和空間的宿主，卻要承
擔莫名的損失。



然而，某些橋段似乎又逼迫觀眾反過來思考：難道不正是窮人們每日的勞動，
為有錢人空出時間和心力，才有餘裕去經營自己的生活、家庭和事業？有對
宿主這麼好的「寄生蟲」嗎？想想朴社長的抱怨，「沒有管家的話，我家很
快就會變成垃圾場。」

諷刺的是，對有錢人來說，窮人的存在實屬必要。且這份「必要」實際上對
窮人造成各式各樣的壓迫與傷害：他們必須弱弱相殘，在同類間奪得工作的
門票，必要時得把對方一腳踹回自己不欲復返的深淵；他們要通過正式的和
非正式的面試（朴社長手持咖啡八分滿的馬克杯，默默考驗司機的功力）；
他們必須投入表演，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別人的工具來操作（在此意義上，金
家人的「偽裝」和「排演」並不只是在劇情中為了欺騙朴家所需，現實中，
多數工作不也都強力要求我們改造自己的言行舉止以符合場所或職業需求）。
最後，在輪番的競爭交替後，除了最終能充任的人，多數窮人還是落得失敗
的不堪境地，但有錢人家的需求始終能得到滿足。

所以可不可以說，有錢人也寄生在窮人身上？



這麼一來，一套現代社會早已習以為常的，兩類人相互區隔、卻又彼此需要、
彼此寄生、因此互相傷害的生活方式，便躍然眼前。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間，
存在著彼此需要的循環鏈鎖，正因如此，階級才能生生不息地維繫。

也因此，階級不僅是靜態的「差距」或「類別」，而是在劃出界線之後，又
不能讓每個人各安其位的動力設施。必須要有人想往上爬才行！在上面的人
必須勉力維持，才不會被爬上來的人給取代！但結構的位置始終穩當，只是
任憑人人施展各自的計畫與技能，在固定的位置之間流轉。豪宅可以易主，
管家和家教可以換人，地下室可以輪流住，但「豪宅」、「管家」、「家教」
、「地下室」的配置，似乎是不變的。



回想國高中的生物課，「寄生」並非生物間共同生活的唯一方式，不是還有
片利共生、互利共生嗎？為什麼現代人非得透過對別人有害的方式，玩著永
不休止的零和遊戲？


----

《寄生上流》的結局之所以令人感到極度深沉的鬱悶，首先當然和金家人從
努力往上爬、到最終反而跌得更深的悲慘遭遇有關，但也遠遠不只是如此。
也因為全片缺乏明確的壞人反派，我們的情緒沒有發洩的出口，無法把悲劇
簡單地歸因給明確的對象。畢竟，變動不了的遊戲規則，才是從頭到尾壟罩
兩家人的陰影。

這便引出本片更深的無奈之處：主角金基宇在片尾抱持的目標和計畫，幾乎
和電影剛開始如出一轍、沒什麼改變。同一顆由上往下的鏡頭，他依然在半
地下房裡，把希望繼續放在考大學、賺大錢。但父親已身在無光的地下室，
等待近乎無望的救贖，一起笑鬧找wifi的妹妹也已去世。結局似乎只是放大
了起點的悲劇性，還把偶爾能逗人歡笑的幽默互動消滅殆盡。這不得不使人
憂心，基宇會不會是下一個被意外擊垮，而不再敢去計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