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幫我愛神》— 流體大麻、光學皮膚、巴洛克身體 - 蔡明亮

※ [本文轉錄自 movie 看板]

作者: TRICKYKID (崔基基) 看板: movie
標題: [好多雷]《幫幫我愛神》— 流體大麻、光學皮膚、巴洛克身體
時間: Thu Feb 28 14:32:14 2008


1
電影落幕，兩、三觀眾走向出口，我也起身整理衣服、
背包，再轉頭看，整個放映廳已空無他人。

戲院所在的樓層，也放置一些大型電玩及遊樂設施；無人
乘坐的電動小馬，聚集在角落，投籃機燈號閃爍，重複發
出同樣的罐頭音效。

這天是《幫幫我愛神》放映最後一天，工作人員比觀眾還
多，而我所在的地點，是台灣最早的幾家大型購物中心之
一。走出大門時，閉館廣播正開始，向大家道別；行車稀
落，附近不見商家，只有一間小小檳榔攤的燈還亮著。

2
剛看完這部電影，我們很難不拿它跟蔡明亮的作品比較。

李康生最初觀看聶雲料理節目的那一幕，幾乎就是《天邊
一朵雲》陳湘琪的翻版；李康生因被停水而去噴水池洗澡
，我們也馬上就能連結到《天邊一朵雲》的水塔之浴；李
康生跟蹤生命線輔導員到尚未完工開放的夢時代廣場，如
此寂寥的場景，就像楊貴媚在《愛情萬歲》片尾漫步的大
安森林公園。

本片的李康生和蔡導幾部最為冷調電影裡的男主角（如《
天邊一朵雲》、《洞》、《愛情萬歲》），都沒有家人，
沒有朋友，缺乏與別人的互動。已被貼上法院封條的居所
，或是待售的空屋，同樣是一個即將被剝奪，不屬於自己
，風格極簡的空間。其中我們看見李康生一個人孤獨地生
活，自得其樂地遊戲，在簡約無生氣的空間裡。

當然，《愛情萬歲》的待售屋還是溫暖了點，因為它就像
蔡導其他電影裡的「家庭」空間（如《青少年哪吒》、《
河流》、《你那邊幾點》），雖然家庭成員們各自出入，
彼此少有交談，但畢竟分享了同一個生活空間。

李康生比蔡明亮稍微幸運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會透過電
話與電腦尋求慰藉。

李康生：「外行人看我倆的差別，會說我的電影比較具故
事性、運用較多對白，也比較常採用科技產物，比方電腦
和MSN，這些在蔡導的電影裡不會出現，因他不是這個時
代的人。」

倘若如此比較李、蔡作品是對本片最顯而易見的觀點，那
我們能從什麼別的角度繼續深入？


3

文化評論家路況嘗言，蔡明亮電影中的人物是萊布尼茲
式的精神「單子」（monade），自我封閉如同晦暗無窗的
房間，而此精神單子仍需要一物質「原子」，也就是身
體（見路況〈一則「畫雲止渴」的台灣當代寓言--「天
邊一朵雲」的「馬賽克」謎團〉）。這具寂寞的身體通常
就生活在晦暗的處所，精神同物質結合便成「原子化的
個人」。原子化個人，是現代社會的普遍現象，人與人
之間冷漠疏離。《洞》的問題意識，便在「單子間的接觸
如何可能？」路況認為蔡明亮的答案是通過一個「巴洛
克之孔」，儘管它是內向式的幻視產物，就像偷窺狂看
見的其實是自己的幻想。

那麼本片呢？

相較於蔡明亮以「洞」做為一棟建築物裡「樓上」與「
樓下」彼此探索的管道，本片所欲探究的是城市中的各
種「路線」，以及單子如何遊走於這些「路線」，或者
經此和其他單子產生聯繫。

於是，大麻、身體、路線，是本片的三個關鍵詞。

3-1 路線，超速城市

大麻做為路線，身體做為路線，大麻經由路線通往身體
，身體藉著大麻化為煙霧，人們經由路線與他人交會，
再遠離。

城市由路線構成，檳榔攤在路線上，西施和過客們來
來去去，檳榔西施總是「在途中」，on the road。尹馨
出場時就像個旅人，拖著行李走到檳榔攤找工作。某
次她下班，摩托車太重了，需要李康生幫忙挪開，一
如疲憊的身體需要大麻，那是身體的路線，他們隨著
大麻輕煙飛升交纏如印度神祇，光的奇觀。

有時，身體裝配機械（摩托車、休旅車、名貴跑車）
，在城市中奔馳。李康生和尹馨借測速照相拍大頭貼
，無人駕駛的休旅車還能繼續前進，彷彿機械就是路
線本身。以速度抵抗時間，「比快更快」，追求當下，
是青春的唯一公式（拒絕變老），因此李康生與尹馨
從搭訕認識到兜風拍照、一起「開飯」、做愛，發展
如此迅速。

然而，證券交易所，另一個路線交織的節點，盯著電
視牆上的股價指數發呆，萬念俱灰的李康生畢竟不再
青春；他早被時間拋下，被全球資本流動的速度遠遠
甩出軌道，只能居住於遭法院查封，又無人搭理的化
外空間，當個棄兒，無處可去。


3-2 大麻，或煙霧之路線

所有動作遲滯，舒緩，和著歌聲。另一種抵抗時間的
策略，是「比慢更慢」，在遭時間遺忘之前，先遺忘
時間。

關於大麻的影像從李康生哺餵它們二氧化碳開始，大
約數分鐘的時間裡，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大麻吐氣，
鏡頭維持不動，沒有其他動作，此時外界並不存在，
僅剩李康生與大麻之間純粹的氣體交換。這場戲當然
是前一幕電視裡烹殺活魚的轉喻，但也預示了李康生
和大麻之間的關係，他全心全意照料大麻，與它們共
渡純粹的一刻，以遺忘外界時間。


大麻的裊裊白煙畫出曲折迴路，滲入話筒，到達電話
線彼端，繁忙的生命線辦公室，那裡聚集了人們的悲
傷和欲望，囈語和妄念，像是城市下水道。李康生對
著話筒自我剖白，一點一點建構他的生命線女神形象
；可是，「只有你最瞭解我。」當他以MSN向想像中
的女神掏心，這個對象竟是個美麗的誤解，況且，此
時尹馨正挑逗著他，而在這場戲他始終沒有回頭看她。

最為弔詭的，這還是本片唯一較有現實感的性愛場面
（其他性愛場面的超現實意味甚濃）；現實，卻又疏
離，觀眾只能看到他們的背，以及缺乏交集的性愛。
網路做為路線，身體做為路線，人們的情感偶然擦身
，卻又一點一點地錯開了。

輔導員們自己並不快樂。如K書中心般的工作環境，
乏味又僵化，廖慧珍婚姻有名無實，被李康生誤認的
正妹輔導員周采詩，也始終面無表情；每天聆聽苦悶
靈魂的吟呻，她們自己卻找不到出路。之前去電生命
線求助者，想自殺的還是死了（憲兵），而廖慧珍終
於破門而入李康生住所時，看見敞開的窗戶，觀眾甚
至可以猜測她是不是也想跳下去...


3-3 身體，或光學皮膚

本片展示諸多裸體與貌似情欲解放的性愛場面，並未
讓我們更貼近身體，也並非為了釋放角色的內在情感
，真正的重點毋寧說是「皮膚」，即身體的「表面」。

當李康生看見MSN上「小餅乾」的照片時，螢幕被
他視為對方的身體，或者換個說法，當他透過網路線
尋求另一個身體相濡以沫，對方的皮膚其實就是螢幕
。此時從與「小餅乾」交談得到的撫慰，正好就扮隨
著身體刺激，即使那是尹馨所致，但李康生的視線並
未在她身上。接觸肌膚的觸覺快感，被接觸視線的視
覺快感所定義，後者在光學皮膚上取得優先性，以眼
睛接受情人的愛撫。最早李康生抱著懶骨頭觀賞美食
節目，其中的情欲暗示也是如此（回想《天邊一朵雲
》陳湘琪看電視那一幕便會明白）。

身為導演，李康生受訪時曾說過，他刻意為性愛場
面營造「魔幻寫實的感覺」。

起初在李康生使用大麻因而產生的性幻想中，尹馨
與女F4皆穿著檳榔西施的性感裝扮，自己擺動肢
體跳舞，比起蔡明亮的《洞》及《天邊一朵雲》中
意象豐富的歌舞場面，此時她們身上的服飾並不隱
喻什麼，而是被裝配進身體的符號，身體與服飾結
合成挑動人們欲望的符號機器，缺少表情，動作緩
慢。到後來的性愛場面，身體不再需要服飾，肌膚
潔淨無瑕泛著光暈，彷彿由光的粒子組成。各式奇
特的性愛姿勢被操作，身體被當做質料拆解，組合
；演變至極端，身體本身成為一切符號皆可展演的
空白畫布。

他們潔淨無瑕的肌膚做為屏幕，性愛場面則上演光
的奇觀，如同檳榔西施被透明玻璃與霓紅燈圍繞的
身體戲碼。弔詭的是，因此皮膚可以被投射股市行
情及LV包花紋，讓全球資本動力流過。面對打破
一切界限的無重力經濟洪流的沖刷，身體失去重量
，皮膚變得光滑無磨擦，導演李康生以肉身影像打
造光纖網絡，即時呈現全球時尚並承受經濟變化的
衝擊。

最初李康生在與生命線輔導員通話時，透過「開飯
」這個話題，告訴我們大麻是他的精神食糧；並且
大麻的催情以及放鬆身心的舒緩作用，更是他與尹
馨及其他檳榔西施產生互動關聯的媒介。然而，無
論單子或原子，現代生活卻也彷若一縷大麻輕煙。


3-4 重量、粒子、磨擦力

路況認為，《天邊一朵雲》呈現了一個性愛已然符碼
化的世界，人們連做愛都要藉著看A片來「套公式
」（見路況〈一則「畫雲止渴」的台灣當代寓言--「
天邊一朵雲」的「馬賽克」謎團〉）。相較之下，李康
生關注的不僅是性愛的符碼化，更是整個台灣社會與
文化的符碼化，他所飾演的就是對這現象適應不良的
失敗者。股價指數與樂透號碼是符碼，也是資本主義
象徵秩序及知識權力的縮影。現代社會的症狀之一，
即鉅觀的象徵秩序和知識權力滲入每個人微觀的生活
世界，連最私密的身體，甚至意識深處都無法倖免。
本文前面說的「抵抗時間的策略」，就是為了避免在
這種潮流中慘遭滅頂。

不過，無論「比快更快」或「比慢更慢」，似乎都是
徒然。尹馨上了別人的跑車，李康生的休旅車無論速
度和價值都比不上，而大麻也無法填補他對生命線女
神幻想破滅所造成的空虛。本片唯一毋需大麻而坦露
的身體，是李康生經過一夜激情後，獨自在頂樓上看
著車流，如此坦然，又如此疲憊，百無聊賴。從不久
前大麻群交的極樂歡愉，到如今只有自己抱著懶骨頭
拉長，拖曳，漫步下樓，那毋寧是他存在的重量，輕
盈，但也沈重。

美食節目主持人聶雲處理的食材，鴕鳥蛋、魚、香腸
、鰻魚、蹄膀，它們的「表面」光亮滑溜，或者飽含
汁液，多像那些被光和煙霧包裹的美麗胴體。然而，
如果身體僅有表面，只是光學皮膚，那身體的「裡面
」有什麼？恐怕是空無一物；或者就像梅比斯環，∞
，無限的拓樸學迴圈，每一條通往「裡面」的路線都
會讓我們再走回「表面」。不過，本片最為驚悚的場
景，當駝鳥蛋被打開那瞬間，我們似乎又能驚鴻一瞥
「裡面」的奧秘，那令人作嘔的黑色物事，死亡。

最早是在李康生的性幻想裡，巴奈唱著〈愛神〉，大麻
煙的白色固體微粒飄升繚繞，與光霧粒子聚合勾勒出
華麗影像，和著富含顆粒的舒緩歌聲。歷經尹馨與周
采詩的雙重創傷，李康生可能把休旅車也當了，獨自
坐在巴士裡，把自己交給城市運輸系統，音樂響起。
此時，在〈但是又何奈〉，悲傷與寂寞的氣氛物化為聲
音粒子，茫然浪遊於城市路線，再凝結為粗糙黑白的
電視影像。手提攝影加上單色畫質，螢幕上的沙啞嗓
音磨刮著孤寂的靈魂，李康生像被刮除鱗片，剝肉去骨
的活魚。相較之前他對投資失利、房屋查封所表現出
的麻木冷感，此刻我們才能透過聲音粒子察覺他的痛
苦。

從巴奈的影像開始，粗礪感包圍原先光亮無瑕的皮膚
，造成時間沖刷時的磨擦力。歷史由此回首書寫，生
命有了意義，圍繞著傷痕構築身體迴路。


3-5 黑色幽默，或巴洛克式重生

本片的路線並不通往外在，逃不出這座城市。

李康生和尹馨明白這一點，他們早就放棄了逃，而甘
願在車流中回首，讓光捕捉自己，被拍下照片，希冀
留住當下，他們最快樂的時刻，即使並非無償。罰單
遲早會到，甚至我們看見隨罰單寄來的照片根本沒拍
清楚他們兩人。這不啻是種黑色幽默：無法比時間更
快，於是自己啟動壞毀的開關----已經破產了還把錢都
拿來種大麻（自己吸，又不賣）、偷回典當的車、故意
違規被拍照----並趁著大限尚未來臨之前，先快樂再
說。這個大限，可能是罰單寄來之時、房屋被查封必
須遷出之時、樂透開獎之時，也可能是死亡。

路況曾將一九九○年代風靡一時的「大家樂」視為一
種犬儒主義式的黑色幽默（見路況《後/現代及其不滿》
P.102-105），它將已被符碼化的現代世界再神秘化也再
符碼化。現在台灣的樂透彩不也是？本片的李康生曾
想掌握現代世界的經濟法則（買賣股票），想透過消費
各種商品及科技裝配自己的生活，然後藉由大麻解放
自己和他人的身體，最後卻都一敗塗地；於是他孤注
一擲，跳進符碼之海，試圖以非理性的理性計算遊戲
面對時間的惘惘威脅，設法贖回失去的一切。既然日
常生活無處不是符碼，那就由自己來加劇符碼化吧……。

死亡，是埋藏生命深處的絕對內在，也是肉身崩解消
逝的絕對外在。當李康生沿途辛苦追趕轉播樂透開獎
的宣傳車，那是通往「裡面」的內向路線，一步步跑
向最初已被設下的終局。肉身的重量還是把他拖垮了
，或者說，是他身體「裡面」早被埋下的定時炸彈。

於是，我們可以設想，電影初始李康生看活魚被宰，
不僅隱喻他當時的生活慘況，甚至預言他必然會結束
自己的生命。在李康生開瓦斯自殺之前，早已打開陽
台窗戶爬上去過，當時他正在講手機，背對鏡頭，隱
約造成觀眾期待：「然後他就要跳了？」電影末段，
廖慧珍衝進李康生家，看見敞開的窗戶，雖然沒有明
確線索可知李康生到底有沒有跳，但彷彿他那向外飛
躍的身軀，在空中四散碎解成滿天飛舞的彩券。

一粒麥子，做為種子長成根莖，延伸出路線，再結出
無數麥子，繼續延伸無數路線。李康生一躍而出，重
力加速度，原本封閉的單子，四散紛飛變成無數粒子
，耀眼的巴洛克碎形；尹馨張開雙手仰望，他終能不
必藉著大麻而與她擁抱，用自己的「每一吋」肌膚撫
觸她。最動人也最悲愴的黑色幽默莫若是。

李康生終究自他沈悶失敗的生活逃離了嗎？本片定置
最久的鏡頭就是這一幕。景框侷限於高架橋下，整個
像是檳榔攤小方格，漫天樂透彩券並不飛離這座城市
框架，而是紛紛飄向尹馨，落實地面。比起李康生對
自己空間的執著和自溺，尹馨向來顯得十分輕靈自在
，首次登場時就是個旅人，後來背上還有一對翅膀。
那些檳榔西施才是認真努力在城市裡走出自己的路，
面對日常生活的人。縱使每天在透明小屋重複進行包
檳榔的動作，碰到挫折或奧客，她們仍能舞動曼妙體
態，綻放笑容；偶而和其他旅人擦肩而過，彼此撫慰
，然後繼續過日子。或許這才是肯定生命的態度，而
李康生最後開展的無限巴洛克身體，亦才真正擁抱了
城市，擁抱無所逃脫的此生。換個角度想，不妨把這
一幕視為李康生獲得「重生」的信號，無論他到底有
沒有跳樓。

那麼，本片的「愛神」究竟是什麼？是大麻？尹馨？
生命線？最後我們知道，所謂「愛神」不過是導演李
康生跟觀眾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愛神在哪裡，
越是找不到（《東邪西毒》?...XD）。其實愛神就是生
命中一座小小的紀念碑，速度、光線、道路、四周迅
速消逝的景物、迴盪的聲響，被曝白光暈包圍如同李
康生和尹馨那張只留存於兩人記憶的合照，那段當下
純粹共處的時間。

德勒茲、瓜達里《何謂哲學？》：「任何一件藝術作品
都是一個紀念碑，但這裡的紀念碑不是紀念一段過去
者，而是數個現時感覺所構成的團磈，而這些現時感
覺就只靠它們自己完成自我保存，而且賦予事件那將
之頌揚的組成物。」（P.192）

僅以這段引言做結……( ′-`)y-～
紀念為了寫這篇文章而逝去的論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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