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畫像》 - 同志

在高雄威秀只上映一週就下檔後，
我趕著在出差至其他縣市時，硬擠出一點時間完成了二刷、三刷，
回到高雄後才發現高雄電影館一月有滿滿的《燃燒女子的畫像》，
所以我懷著感恩的心情，想推薦給還未觀影的人到戲院見見她。


但說實話，我之所以多刷，甚至打算一月繼續刷，
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看懂。
沒有配樂頻頻在耳邊催促我跟上劇情節奏，
也沒有多餘如旁白的台詞明示我角色的思緒流動，
雙女主的成功形塑卻依然讓我對她們的言行感到理所當然。


我享受著那種無法分析、解讀，只能不斷揣測、求證的觀影心情，
那讓我感覺像在面對一些活生生的人，而非角色。
即便我的觀影心得也只是我以自身的觀察解讀出的自以為，
仍然想藉此推薦給更多人去認識這兩位美麗、幽默、聰明、有所欲求的女人。


以下是我的分項觀影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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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人的主體性


　　本片聚焦於小島上宛若遺世的幾位女性，卻更凸顯出了不在場的男性仍能以婚姻對其
施加的壓迫感如何無所不在，而其中最為諷刺的是要求Héloïse成婚的卻是同為女性的母
親。


　　18世紀的女性大多需要透過婚姻依附男人以謀求生存，女人的肖像畫被送到男人手中
鑑賞認可後方可成婚，這樣的婚配方式使得女性成為被選擇的客體，交出肖像畫之後，便
只能靜候男人點頭同意妳的餘生安穩。身為Héloïse母親的夫人自然經歷過這種無能為力
，當她第一次走進夫家，彷彿看見自己的肖像畫已等候自己多時。當男人同意了畫中人成
為宅邸未來的女主人，嫁進來的女人便只得努力成為那個被認同的女主人形象存活下去，
所以夫人即便理解Héloïse的憤怒，也還是稱職地想促成她的婚事。


　　同樣身為女性卻也想完成肖像畫的是Marianne，在片頭跳下海搶救畫紙、全身濕透依
然扛著畫具前行，甚至是作客時自己張羅食物，都彰顯了她雖然身為女性卻獨立自主的形
象，然而這樣一個可以繪畫謀生的女人，依舊理解Héloïse對自身命運無從選擇的憂慮。
即便Marianne不需倚賴婚配生存，然而她作為一個女畫家也有其侷限，不被允許繪畫男性
裸體、不被期待完成傑出作品、以父親的名義參加畫展，皆因她在身為一個畫家之外，還
有身為一個女人的前提。所以貌似在男性主導的藝術界中闖出自己事業的Marianne，其實
更深諳女性受到父權壓迫的被動及侷限，因而在理解Héloïse無從抗拒婚配之下，只是安
慰她在這種侷限裡至少還有如同音樂的事物可供慰藉。


　　這種以婚姻形式展現的父權壓迫，隨著夫人離開莊園的幾天時間裡，曾短暫地被抽離
。在那寥寥數天裡，島上的女性們彷彿脫離了所有階級框架，得以最純粹的生命姿態去與
他人平等地交流互動。Héloïse、Marianne、Sophie在牌桌上，不見主僕的階級地位，只
有玩樂的笑鬧聲；在廚房裡，不見身分所附加的職責，只有自在隨意地刺繡、下廚、飲酒；
在畫紙上，記錄不見容於藝術史中的女性墮胎。直到夫人的歸來，這些屬於女性的盎然生機
，才又隨著Marianne為Héloïse束緊的馬甲，也隨著肖像畫的封存被鎖回父權的牢籠裡。


　　但有意思的是，本片在講述Héloïse被逼婚的主線劇情下，依舊展現了女人的主體性
，甚至透過父權的難以撼動，去強調仍然不願順從的女性意志有多麼頑強不催。


　　Héloïse不是自願還俗，而是為了承接姊姊留下的婚配命運被帶回莊園的，她不開口
質疑姊姊逝去的原因，因她早已在姊姊的來信中讀到姊姊逝去的意願，那是姊姊反抗的意
志。而當Héloïse對於未來的婚配知之甚少而感到憂慮時，Marianne回應她如果這樣來說
的確是的，Héloïse憤怒地強調「我就是這樣說的。」因為那就是Héloïse的意志。


　　即便女人在外顯行為上接受了父權交付的宿命，並不能說明她們於內在意志也妥協順
服了，所以Héloïse不抗拒婚配不能等同於她樂在其中，就猶如她能在米蘭享受音樂不能
等同她婚後幸福，也猶如她能夠漂浮不能等同她在海上優游自得。女人在侷限下的主體性
卻相對地展現於Sophie不願懷孕而墮胎時即便流淚也沒有哭喊，就如同Héloïse的姊姊默
然赴死那般，說明這些是出於她們自身的選擇，在父權牢籠中努力使自己的意志艱難而強
悍地存在著。



二、繪畫的主體性


　　繪畫的主體似乎理所當然應是持著畫筆的畫家，由畫家去主導模特的姿態、畫作的色
調，然而本片對此做了巧妙而有趣的翻轉。


　　Marianne初至宅邸即被告知Héloïse不配合擺姿勢還會遮掩面容，但Marianne仍以畫
家的自信向夫人表明完成肖像畫要比假裝女伴要簡單多了。天真的畫家想憑著自身敏銳的
觀察力及記憶力使眼前的模特重現於畫紙上，卻沒料到被觀察者也會敏銳地察覺逗留在自
己身上的審視目光，Marianne頻頻窺視又被抓包，最後甚至看到Héloïse直接扭頭等在那
而呆滯一瞬的模樣，幾乎笨拙地讓人發笑。


　　當Marianne閉眼回憶仍難以畫出輪廓，她終於意識到模特的不配合會為畫家帶來多大
的困難，她抱怨著Héloïse總是走在前面也從來不笑而被Sophie提點了一下後，Marianne
終於主動與Héloïse交談互動。但此時的她們對於婚配的想法仍有歧見，Héloïse憤怒
著Marianne以婚後能夠聽到交響樂作為慰藉想遊說她接受婚姻，Marianne則是在Héloïse
說著獨處沒有她陪在身旁時逃避離去，因此Marianne是在畫前來回走動之下，不是很有把
握地決定第一幅肖像畫的完成。


　　而當Héloïse看著畫淡淡地問出「妳是這樣看我的嗎？」Marianne搬出肖像畫的規則
及技法去為這幅畫辯護，Héloïse卻指出這種帶著規範的審視目光使肖像缺乏生命，這
畫上的人物僅僅是畫而沒有人存在其中，畫作本身也與畫家有著距離感，Marianne對此只
能低頭扶額，隨後氣憤地將畫毀去。


　　在Marianne決定重畫之後，Héloïse同意了會配合完成肖像畫，但當Héloïse第一
次坐在畫紙對面擺好姿勢，Marianne卻在指示對方看向自己時稍微愣住，與Héloïse對視
的那瞬間似乎使她認知到這幅肖像畫不會是由她一人完成，而將會是由她們兩人相互交流
共同創作而成。的確，隨著兩人對彼此的感情日深，Marianne更細緻地掌握了Héloïse願
意坦露出的喜怒哀樂，兩人也一同站在第二幅肖像畫前共同見證了它的完成，然而這幅畫
卻弔詭地不屬於她們兩位創作者中的任何一人。


　　如同夫人同意重畫時強調的那句「是我說了算。」擁有這幅裝載著Héloïse靈魂肖像
畫的主體，是夫人，是米蘭紳士，是Héloïse未來的宿命，卻不是Héloïse自己也不是
下筆的Marianne的。所以Marianne完成肖像畫後開始複製成小畫，Héloïse問了這次是為
誰畫的，Marianne說是為了自己，為了她自己想擁有Héloïse畫像的渴望而畫，隨後也為
了Héloïse想擁有自己畫像的渴望而在書裡畫了自畫像。當Marianne看著Héloïse腿間
的鏡中自己作畫時，Héloïse也專注看著望向自己腿間的Marianne。那耗費了數天時間而
戰戰兢兢完成的肖像畫將送到未曾謀面的米蘭紳士手中，那是屬於米蘭紳士的Héloïse的
餘生，而Marianne在一個晚上躺在Héloïse身側舒適卻認真完成的兩幅小畫，才是真切屬
於她們自己愛情的記憶。



三、愛情的主體性


　　若以Orpheus與Eurydice的神話故事比喻Marianne與Héloïse的愛情，冥府似乎就代
表著會將Héloïse拖入深淵的婚姻，如同無法逃脫的死亡一般，Héloïse的婚姻也始終
籠罩於兩人的愛情之上，從萌芽、勃發到被迫終結。


　　相對於先前一直在本篤會修行的Héloïse，Marianne得以浸沐在更富饒的繪畫、音樂
及文學中，她帶著如此充沛的生命經驗，卻以畫家的身分來到Héloïse身邊，完成那幅會
將Héloïse推向未知婚姻的肖像畫。本片前段的Marianne只是懷著完成畫作的目的，而對
於Héloïse的命運顯得有些無動於衷，但這並非是因為她對這種悲劇一無所知，反而更像
是知曉得太過透澈，明白結局難以改變而認為無須多做掙扎。


　　只是同情一般，在將書借給Héloïse、彈奏最喜歡的曲目給Héloïse聽等前期的交
流互動之餘，Marianne仍是以完成肖像畫為目的去了解、觀察對方，甚至還告訴Héloïse
至少婚後能夠在米蘭聽音樂會。Marianne只想盡快完成使命，卻沒想到這個本來只是被描
繪的模特，這個本來出嫁只是早晚的小姐，會因為她的到來而經歷了愛情的轉變，更進而
使她自己也發生轉變。


　　就如同夫人單純因為Marianne的存在而有情緒起伏露出笑容，Héloïse原先只是對
未知的婚姻有所畏懼，而較偏好在本篤會能看書、聽音樂的生活，卻因為Marianne的書及
交響樂而對這些新奇事物感到好奇、渴求，其中也包含了對愛情的嚮往及對愛人的想念。
Marianne因想不起樂譜而苦思，並未注意到身旁Héloïse的目光從琴鍵轉移到了她的側臉
，也未注意到Héloïse的思緒從對音樂的興趣轉變成了對她的念想。當Héloïse獨自外
出歸來後向她表明感受到了自由卻也感受到她不在身旁，她才聽出了Héloïse口中說出的
其實是對她的渴望。Marianne沒有回應而選擇離去，卻又因夫人轉述Héloïse常常提起她
，而在夜晚獨自飲酒扶額許久後，拿著蠟燭端詳上一位畫家描繪的Héloïse。也許在她不
慎點燃畫像的左胸時，她也終於意識到自己不經意燃起了Héloïse的愛念，因而要求夫人
先讓Héloïse看肖像畫並坦承自己的身分。


　　但這麼做並未讓Marianne心裡踏實平衡一些，當Marianne告知自己的身分時，她第一
次在片中喊了Héloïse的名字，似乎想以最真誠的態度向對方坦白及道別，而Héloïse
隨即對於Marianne先前的觀察目光以及讚揚婚後生活的說詞感到恍然大悟，卻都是她對於
Marianne不坦誠相待的諷刺及控訴，Marianne只能低頭卻又不安地看著Héloïse下水。隨
後Héloïse對於肖像畫的評論更使得Marianne無從辯駁，在種種繪畫技法的約束之下、在
畫家與模特並未坦誠相待之下，畫作捕捉不了任何靈魂，而Marianne在Héloïse轉身離去
後，隨即氣憤地毀去畫作，或許是因為其實她也感受到了Héloïse所說的那種會永遠深入
肺腑的情感，不會只是曇花一現就消逝不見。


　　Marianne在這一連串的節節敗退之下，不再扮演分享新奇經驗給Héloïse的施捨者，
兩人的交談也從Héloïse開始配合肖像畫之後，不再圍繞著婚姻打轉，而只是兩人平等地
交流彼此的想法。這種平等的交流使兩人的情感得以日漸堆疊而豐厚，即便Héloïse常
常作為提問的一方，她也並非單純被動的接收者。當Héloïse詢問愛的感受，Marianne
卻因此感受到自己對於Héloïse的愛意；當Héloïse詢問Marianne通常如何逗模特笑後
，Héloïse露出的笑意也並非因為Marianne常用的那些說詞，而只是因為她又更了解了
Marianne一些。而當Marianne細數Héloïse的舉措如何反映出她的情緒，Héloïse也回
擊似地列舉Marianne的動作代表著她什麼思緒，最有趣的是Marianne竟在Héloïse指出
她侷促時會用嘴呼吸後，當真站回畫板前用嘴呼吸平復情緒。兩人在畫與被畫的情境中，
彼此凝視與被凝視的立場相同，而隨著這種凝視也逐漸顯露她們對於彼此的情感，直到在
篝火旁兩人的對視下，烈焰如同愛意般染上Héloïse的裙襬，Héloïse低頭掃了一眼後
仍然抬頭凝視著Marianne，帶著無所畏懼的堅定。


　　然而兩人逐漸燃起的愛意，終究會如同篝火旁Héloïse裙擺上的火焰被撲倒熄滅，
Héloïse的婚配昭示著兩人的愛情注定無疾而終，就如同肖像畫的完成，是時候就會自然
而然地停下。原先Marianne說想要毀了畫，因為交畫就等同於她要把Héloïse交出去給別
人，Héloïse意識到Marianne似乎責怪著自己不反抗婚姻而感到悲傷氣憤，但Marianne其
實也如同Héloïse一樣知道結局無從改變，才會口中說著想毀畫卻並未真的毀了畫，說了
想要Héloïse抗拒婚姻，卻也不願做那個要求Héloïse抗拒的人。在那個受到婚姻壓迫
的情境之下，女人的愛情只能存在於她們的內在意志，所以在真的如同Héloïse一樣接受
這段愛情終將結束的宿命之後，Marianne對於夫人即將歸來反而能坦然地告訴Sophie已經
準備好了，她向外追趕Héloïse請求她原諒自己先前不切實際的奢望，而決定與愛人好好
珍惜這僅存的最後一夜相處時間。


　　兩人在這最後一夜細說著會為彼此留下哪些珍貴而細瑣的回憶，Héloïse感傷地說自
己又有了一種新的感受是後悔，Marianne則讓她不要後悔而是要記住，記住她們真實存在
過的愛情，她們無能為力長久在一起，卻能在心裡透過畫像及回憶永久留存這份愛意。這
兩個女人在無法自己做主的愛情裡，不能順著自己的渴望去真實擁有愛人的相伴，卻也試
著在她們的內在意志中擁有自己愛人的愛意，而回憶對她們而言，似乎也就不只是一段短
暫卻消逝的愛情紀念，而是另一種愛情的形式，只要透過回憶的重現，她們就能持續地深
深相愛下去。


　　所以當Marianne多年後看見畫像中的Héloïse手裡夾著有她自畫像的書頁時笑了，她
知道自己依然被深深愛著。在片尾韋瓦第《夏》演奏到暴雨的樂章時，Héloïse也如同她
過去不等待做夢一般，選擇主動想起當初彈奏風雨欲來而萬物躁動的Marianne，任由愛意
、遺憾、喜悅等情緒滿溢出來。有意思的是，除了她們兩人，影廳中見證這段愛情的觀眾
也能在回想片頭那幅《燃燒女子的畫像》時重現她們的愛情，只因觀眾與Marianne都清楚
地知曉畫像中裙襬燃燒的女子，她執著而專注的目光，其實是望向篝火對面的Marianne，
而Héloïse正是用畫中那對於雲霧後月光的盼望凝視過Marianne，召喚Marianne來到身前
牽起她的手。


　　我尤其喜歡Héloïse在本片中每每看似被動的姿態下，卻總是吸引著Marianne更進一
步地靠近她，她會站在門前等待並透過Sophie催促著Marianne陪她出門；會走進洞穴引領
Marianne彎進來隨後親吻她；會在Marianne房內等她回來告訴她自己早已想像撫摸她無數
遍；會在畫肖像畫時只憑著眼神就能逗Marianne放下畫筆上前親吻她。也許是因為本片主
要以Marianne的視角敘事，總讓我對Héloïse的思緒更加好奇而著迷。就如同神話故事中
人們總是思考著Orpheus的選擇如何使他與妻子分離，Héloïse卻考慮了Eurydice說不定
才是為這段愛情選擇的主體，我也總思索著Héloïse在Marianne奪門而出前說出的那句
「轉過頭來。」是否只是單純地想再見一眼Marianne，讓彼此好好記住對方，而在往後的
日子裡能用更好的回憶去深愛對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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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我最難整理觀影心得的電影之一了，
大概就是依著腦海中閃現的畫面及對話，
一股腦地寫出來再加以拼湊而成，
總感覺有些雜亂無章，還請見諒。


也許是本片的敘事及情感流動能讓觀眾鑿刻於心，卻在技術上不著痕跡，
所以我無能對本片較有脈絡、有系統地去分析、拆解，
就如同我無法從Marianne 及Héloïse相互凝視的情意暗湧中，
掬起一捧說這是她們的曖昧，或擰出一滴說那是她們的情慾。


但還是希望能藉此推薦一些還未觀影的人，
能趕在下檔前到戲院見她一面，
若她們在心中埋存的愛情能夠感動你，
我想那種感動也會在你心裡流淌好一陣子而不會輕易消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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