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權謀中的因果報應：誰能活得像 - 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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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觀音》權謀中的因果報應：沒有人是局外人，誰能「活得像個人」？


看完《血觀音》之後，老實說我還滿訝異的，因為我原本以為有生之年看不到台灣能夠拍
出這種水準的權鬥電影。我其實不是一個對藝文有深入研究的人，所以對這部電影在表演
藝術上的評價，我沒辦法討論太多。甚至很多人透過這部電影談親情、愛情、性別之類的
主題我也無法談得太深。但站在一個長期關心歷史跟現實政治的人，從權力鬥爭的角度來
看這部片，我想我還是能談些不太一樣的觀點。


先來說說我為什麼本來覺得台灣拍不出這樣的電影。


其實「權鬥」的主題，是無論台灣，還是鄰近的中國、香港、日本、韓國影視都還滿常出
現的主題。無論是連續劇、電影，過去也有許多拍得精彩的權鬥作品。但這些作品之中的
多數，都存在著兩種讓人遺憾的特質。


第一種是作品本身的背景設定太過架空，跟現實脫節。像許多在劇情中放入黑道的影視作
品，出現的大哥要不就是形象太過荒誕滑稽，淪為純粹串場的搞笑角色。要不就是為了劇
情需要而使壞，藉口「情義」或是「包工程」忽然現身，又忽然消失。


這不是說黑道為了情義或是包工程出現不合常理。而是在沒有更細緻的設定之下，我們既
不清楚這些黑道介入糾紛背後的「目的」，自然也無法衡量這些黑道在劇中所使用的「手
段」合不合理。這裡的合理，當然不是說黑道做事必須要思考什麼比例原則。但所有的「
權鬥」背後往往都牽涉到資源、權力的分配。而權鬥作品其中的張力，往往在劣勢的一方
如何以有限的資源跟權力以小博大。


所以一部作品要好看，往往在於角色如何合理、有效，甚至是超乎觀眾意料之外的去活用
自己手中劣勢的籌碼。權鬥片的魅力在於讓觀眾身歷其境地去體驗這樣的過程，甚至能將
自己帶入劇情中跟角色「鬥智」。如果劇情在這方面的設定跟描述不夠細緻，甚至破綻百
出，觀眾自然無法體會劇情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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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特質是設定雖然合理，但是劇情背景太過幻想架空。其實這種作品已經可以相當精
彩，像是中國的《讓子彈飛》、《琅琊榜》就屬於這類作品。但這類作品美中不足的地方
，就在於它所描述的時空環境往往跟觀眾還是存在差距。雖說這個差距有時能給觀眾多一
些想像空間或是異國情調，未必是壞事，但畢竟跟貼近觀眾生活的背景相比，總是欠缺了
那麼一點真實感。關於這點的影響，在稍後的討論中我們會再提到。


因此《血觀音》會讓我那麼驚豔，就在於他在權力跟金錢方面的運作描述得非常細緻，再
加上他的故事設定在距今不遠的台灣社會。這麼做除了能讓我們反思台灣社會的問題，在
某種意義上也能補強劇情裡有關「權力」運作的真實性。這讓有些細節或許在劇中雖然沒
有交代的很清楚，但我們觀劇時也能藉由對時代背景的了解來推測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這麼做的風險，便是可能讓作品捲入現實政治的爭議。《血觀音》劇中「馮、王」二人
的黨主席之爭影射馬王政爭這種比喻性的影射，已經是爭議較小的。在吳可熙與導演楊雅
喆的對談中，楊雅喆談到，原本劇中開發案的背景是希望放在新北的淡海新市鎮，但後來
考慮到爭議太大；加上拍片過程中高雄當地政府豪氣相挺分享王玉雲掏空案的經驗，並且
不在意借用南部地名，才將背景換成彌陀。


所以可以想見，這樣貼近現實的權鬥作品在當前政治氣氛緊縮的中國，或是解嚴前的台灣
都不可能出現。甚至在解嚴初期的台灣，受到過去肅殺的政治氣氛影響，也少有這方面的
作品。在我的猜測中，過去台灣戲劇裡的權鬥時常會過度誇張、滑稽，大概也是多少害怕
太寫實的劇情可能會惹禍上身。因此我曾經以為在解嚴世代尚未完全退出社會前，台灣拍
不出這樣的作品。

https://i.imgur.com/Pp6Y6u7.jpg


從權謀的角度分析，《血觀音》其實有很多角度可以談。但為了不讓文章太發散，我們聚
焦下面兩個主題來談。


（以下部分為了分析，會拼命的爆雷，請沒看過電影的慎重考慮再看）。


片中最高深的謀略是什麼？

片中描寫的「因果報應」在現實中會是什麼樣子？


最高深的謀略是什麼？


第一個主題乍聽之下有點中二，又不是在看坊間架空的軍師鬥智故事，怎麼比較謀略的高
深？但正是因為《血觀音》對權力的描寫細膩寫實，反而從中可以看出架空故事裡看不到
的高深謀略。片中最讓人感到可怕的，大概就是棠夫人。導演楊雅喆在對談中也說到棠夫
人這個角色，「場次最少但是看起來戲份最多，就是你會覺得整齣戲的事情都是她在操縱
。」


但如果細心的用常理推測，會發現從片中開頭就埋藏了一個乍看之下不合理的梗。棠夫人
在劇情設定中是滇緬孤軍將領撤到台灣的遺孀。雖然廣義來說也符合威權時代所謂的「黨
國權貴」，但實際上當時隨黨國體系來台灣的中國將領、各省政要數目眾多，更遑論一個
已過世將領的遺孀。這樣一個勢力單薄的婦人，居然敢遊走權貴之間玩弄危險的金錢遊戲
，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匪夷所思。


而看看跟棠夫人來往的對手，不是立法院長夫人，就是有地方實力的議長、議員。就算劇
中棠夫人心狠手辣、工於心計；但以形勢來說，金權遊戲一但出事，最容易被推出來當替
死鬼的，往往是最沒權沒勢的角色，這點從劇中那位可憐的開發案承辦人員就能看出來。
但當開發案出問題，連議員家都慘遭滅門，棠夫人卻能好整以暇地置身事外，這不免有些
奇怪。


當然這個不合理的地方，在最後棠夫人跟執政黨「馮先生」的關係被揭開後，便能得到相
當合理的解釋。表面上，棠夫人是幫議員、議長爭取立院「王院長」支持開發案的白手套
，實際上，卻是馮先生拉倒王院長奪得執政黨大位謀略的代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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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連帶說明了，為何在地方擁有強悍勢力的議長特助在KTV設局談判時，什麼籌碼都沒
有的棠夫人能拿出讓現場局勢翻盤的材料；更在女兒棠寧要帶棠真遠走高飛時，能神通廣
大的派人追殺。對一個將領遺孀來說，有這種實力固然匪夷所思，但以威權時代執政黨的
接班人來說，為了爭奪大位調動檢、警、軍、特的人馬來做這些事，就一點都不奇怪。


由於馬王政爭離我們較近，大家很容易把劇情聯想到這裡。但這場政爭畢竟是發生在解嚴
與二次政黨輪替的民主化時代，因此這場政爭能動員的資源自然少很多。但如果我們回到
《血觀音》設定的那個年代。在「白色恐怖」事件中的許多大案，都跟執政當局的接位之
爭脫不了關係。無論是為了弄垮孫立人羅織的「郭廷亮匪諜案」；或是圍繞蔣經國、蔣緯
國跟蔣家大位的「湖口兵變」，蔣緯國妻子石靜宜疑點重重的死因；甚至「江南案」爆發
後，牽連到蔣孝武而爆發的一連串風波，其中錯綜複雜的程度都不下《血觀音》。


其實這也並非台灣威權時代獨有的特色。在專制政權中，政權大位永遠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畢竟你只要掌握權力，你就能「合法」的分配各種資源。反而是冒險貪污，雖然能賺到
短期獲益，但長期來看卻是給了政敵一個好用的把柄。這也讓孔子講的「無欲則剛」在現
實的權力政治中有了另一種詮釋方式。西方比較複雜，這裡先不談。但在中國傳統王朝中
，如果宰相、將領過分廉潔，反而會讓主君產生惡劣的印象，認為你在收攏人心，可能對
大位有非分之想。


所以王翦跑去炒房、蕭何跑去炒地，史上記載這些做為都是為了要自己製造把柄讓執政者
安心。范增當年看出劉邦有爭奪天下的大志，觀察的點也在貪財好色的劉邦在入關中後忽
然「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但放在《血觀音》劇中來看，王院長忍不住的貪慾，是
他輸給馮先生最大的敗因。雖然在電影中對馮先生的佈局少有著墨，但整齣炒地案的背景
，其實都只是馮先生誘王院長犯錯的圈套。


真正精深的謀略，並不是努力計算各種佈局去打擊對手，而是讓對手基於「自身」的慾望
自動走向你所希望的後果。因此最高深的角色，並不是做最多計畫去改變局勢的那個人，
而是看清局勢的走向，用最少的作為等待結果自然發生的人。當然這不代表什麼都不做，
而是透過每個人本身的慾望，去引誘他們站在「該在」的位置上。法國哲學家余蓮（Fran
çois Jullien）在《功效論》中，就曾談到這種源自道家「無為」思想的謀略觀，與西
方喜歡做好計劃「努力」執行的方法完全不同。


https://i.imgur.com/BlL7PQA.jpg

許多傳統談心計謀略的著作，像實際作者不知是誰的《鬼谷子》，都提倡謀略的出發點是
「量權、揣情」。量權指的是清楚實際的客觀環境，揣情指的就是知道當事人內心的想法
。像《鬼谷子》便說：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時，往而極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隱其情。必以其甚懼之時，往
而極其惡也；其有惡也，不能隱其情。不能隱情欲，必失其變。

當一個人情欲「不能隱」，在策士的眼中他就是最好操作的對象。這也前面說的「無欲則
剛」除了道德上的意義，更有權謀上的意義。所以《血觀音》裡敢愛敢狠的棠寧、林翩翩
，甚至是那些明顯表露慾望的議員、議長，在傳統的權力邏輯中必然是被操弄的悲劇角色
。所以中國傳統權力文化中推崇的領導人形象，往往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從外在根
本看不懂他在想什麼的「天威難測」。


所以歷史上那些規勸君王不要發展生活愛好的「忠臣」，他們的規勸自然有希望減少鋪張
、增進品德的一面，但從權力現實的一面來看，這同樣是希望君王不要展露「情欲」。因
為在傳統的權鬥中，任何展露出的情欲都可能成為對手操弄的把柄。這也是為什麼我每次
看到現在很多描寫權鬥的「歷史劇」主角敢愛敢恨，都覺得不太對勁。以我自身的詮釋，
《血觀音》劇中受難的本土菁英，他們受難的原因除了在權力資源上屈居劣勢的現實條件
，不了解這種在歷史權鬥下千錘百鍊出的官場文化，同樣也是一大主因。


這也讓我在看棠夫人那句：

「到我們這個年紀什麼都淡了。什麼都看淡了，可是如果心沒有狠過一回，哪來的淡。」

會特別震撼。因為這種人口裡的「看淡」不是真的清心寡慾，而是權謀下的千錘百鍊。而
慾念深重卻懂的用天真無邪包裝的棠真，在權力的邏輯下自然也是棠夫人最佳的接班人。

https://i.imgur.com/MFSI2jP.jpg


權謀中的「因果報應」


《血觀音》讓我驚豔的另一點，就是他不只拍出了深刻的權鬥，也拍出了深刻的「因果報
應」。有一篇影評質疑在《血觀音》劇中的泰緬孤軍作為殺手，以及原住民角色Marco在
劇中強暴的角色，認為導演的安排讓這兩個族群的形象太負面。畢竟如果是為了影射，湯
英伸案中的原住民可是向欺壓他的雇主反擊，而不是去強暴不相干的少女。


但我認為導演這樣的安排，除了增加劇情懸疑的效果，不讓劇情走向這麼容易從史事中推
測出來，更重要的是拍出什麼是威權獨裁下的「因果報應」。其實專制權鬥的歷史讀多了
，我個人反而越來越相信因果報應。但這個因果報應跟民間信仰中的「善有善報，惡有惡
報」不一樣，專制權謀下的因果報應叫做「弱弱相殘，軟土深掘」。


在《血觀音》裡，每個角色都有弱點。前面提過的棠寧、林翩翩、議員、議長等人固然不
論；棠真就算工於心計又受到棠夫人的寵愛，當他赤手空拳在Marco面前時，也只是個手
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在劇情安排中，在林翩翩家幫傭的Marco，是層層權力下的最底層
，也是被「殘」的最慘的「軟土」。但因緣際會下，這個最弱的底層卻摧毀了棠真那一點
點天真的人性，這或許讓棠真日後面對棠夫人晚年，絕情的讓他彌留在病床上榨乾棠夫人
剩餘的價值。


余蓮在《功效論》裡談到中國謀略的另一個特色，就是重視「流動」。無論是權力或是權
力依附的「形勢」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隨著形勢的變化，每個人的強弱、主客全都會改
變。因此在權謀中，沒有人是永遠的強者，誰都有可能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中成為弱者。在
現實中，正因為形勢是不停地流變，所以機關算盡並不能確保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因
此在一個弱弱相殘的社會中，站在權力高點的人表面上享盡了榮華，實際上卻隨時不知道
自己何時會成為「弱者」被其他人犧牲掉。就像棠夫人機關算盡，到了晚年也仍是成為棠
真手中被利用的「弱者」。

https://i.imgur.com/BlpZkXZ.jpg

各位如果有興趣翻翻《資治通鑑》，可以發現大多數專制時代的當權派，往往會以五到十
年為一個範圍不停的「輪替」。而他們輪替的方式自然不是民主選舉，多是血淋淋的政治
鬥爭。下台者貶官外放更已屬萬幸，因為多的是全族屠滅的下場。但新的當權者上台後，
能改革政治風氣的少，多得是繼續一層一層的向下剝削弱者，直到自己因為時空變化淪為
弱者。因此楊雅喆導演安排Marco強暴棠真的那一場戲反映的雖然不是威權時代原住民的
實情。但讓Marco摧毀棠真人性的安排，卻是完美的反應了專制權力下的「因果報應」。


這其實也呼應了「沒有人是局外人」這句話。Marco會成為劇中最後的樣子不是因為他是
原住民或是什麼樣的背景，而是在整個弱弱相殘的社會中被塑造出的後果。而這個社會是
所有人一起建構的，當被欺壓的人不反抗，或是無力反抗，他就只能欺凌比他更弱的人來
填補自己的不足。這樣不需要等死後下地獄，社會的所有人都會共享活在地獄中的業報。


所以中國傳統政治諄諄寄望當權者成為「聖君賢相」也並非只是泛道德的空話，而是有權
力的強者不思改變自我節制，被殘的弱者自然也無可改變，最後受害的還會是當權者自己
或家族。但人性往往能這麼想的少之又少，所以歷史上專制的時代自然也是淒慘的多，而
安樂的少。除了王朝頭一兩個君王因為親身創業或體會前代滅亡而稍微振作，後面多的是
繼續複製一樣的慘劇。

https://i.imgur.com/LX57HTd.jpg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棠寧寄望在棠真身上的期盼「活得像個人」。從劇中來看，離這個願
望最接近的，是棠寧自己。因為他活著縱使窩囊，卻也是為了自己。這麼說或許奇怪，難
道棠夫人、棠真不是為了自己？這或許要看你怎麼定義「為自己活著」。棠寧在劇中最大
的特色，就是他勇於展露自己的本性跟「情欲」。但這在權謀的邏輯中是大忌，或許也是
棠夫人認為他最不成材的一點。但為了在權謀中得勝，壓抑、扭曲自己的情欲，讓自己變
成另一個能符合「形勢」所需要角色，這算不算「為自己活著」？


也因為這樣，《血觀音》是一部我認為從權謀角度來反思「轉型正義」最成功的一部電影
。雖然我樂於研究古人或是東西方的謀略權鬥，但真的要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中，光是想想
都會覺得無比疲憊。所以我寧願去參加站在謀略立場上顯得愚蠢的「社會運動」，展現自
己強大的改革慾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被別人操弄的蠢蛋。


《血觀音》正是告訴了我們在一個威權的社會中，所有人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而每
一個「社會事件」也不會是孤立個案，因為在弱弱相殘的邏輯下，業報遲早都會自己找上
社會每一個人。所以社會改革跟轉型正義，其實就像俄國元帥蘇沃洛夫（Alexander
Suvorov）對戰場凶險的描述一樣：


如果不把他們趕進地獄，就輪到地獄來吞噬我們。


由此看來最終誰比較愚蠢，看的還是自己定義什麼才是「活得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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