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隨筆》---張愛玲被電影打敗了 - 李安

※ [本文轉錄自 ChangAiLin 看板]

作者: bucklee (alessio) 看板: ChangAiLin
標題: 《開卷隨筆》---張愛玲被電影打敗了
時間: Mon Oct 1 07:26:15 2007

中國時報 　2007.10.01

《開卷隨筆》---張愛玲被電影打敗了

徐淑卿

　看完《色，戒》的幾個小時內，我一直處於恍惚的狀態，即使看完首映之後就去參
加品酒會，但我始終沈迷在這部電影的情緒中，直到酒精也開始散發魅力為止。

　這是近年來我最喜歡的一部片子，這種震撼還勝於《斷背山》。看過《斷背山》的
原著，你會讚嘆電影既能忠於原著，還能拍出自己的生命，令人感動流淚。但是，看《色
，戒》的過程中，即使你已經看過原著，還是會覺得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鋪陳，還是會被震
撼。我覺得，這是張愛玲第一次被電影打敗了。

　其實，〈色，戒〉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並非上品。她用太直白的方式，只用幾句話說
出了食物對男人的重要，以及性對女人的重要。而在最關鍵的一刻，讓女主角放棄暗殺易
先生念頭的原因，也不過是王佳芝在那一刻確定了，易先生是愛她的。這是多麼庸俗的描
寫。張愛玲一向擅長以庸俗反庸俗，但是在這一次，她卻是落入到一個俗套裡未能騰空而
起，這個俗套也同時出現在易先生槍決王佳芝後，他想，這樣才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
的鬼」。這篇張愛玲放了多少年才發表的作品，讓人感覺就像一個人心思千迴百轉，但是
等到真要說點什麼時，卻又刻意隱藏，最後乾脆選擇了重複自己過去的說詞，也因此這些
關鍵轉折變成了陳腔濫調。

　但是電影就不同了。雖然以〈色，戒〉為藍本，但卻超出〈色，戒〉而呈現了張愛
玲小說所具有的獨特風格。它層層轉進，性、愛相互辯證，一個是漢奸，一個是要暗殺他
的間諜，但卻戰場如情場，或者也可以說情場如戰場的上演了在《傾城之戀》裡的彼此試
探，你有多少真心，我有多少真心。漢奸與暗殺者，男與女，不論在國仇或是私情都要機
關算盡，步步為營。這是張愛玲最喜歡操作的愛情的謎底。

　許多人都已指出〈色，戒〉是以鄭蘋如刺殺丁默（村）的舊事為本，好事者也許還
會在小說裡尋找一些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蛛絲馬跡。小說裡有沒有暗渡自己的心情殊未可知
，但就電影而言，就像它以〈色，戒〉為架構，但卻演繹更多出現在其他小說裡的張派風
格一樣，依照我的淺見，我覺得電影裡的女主角其實是小說裡的王佳芝與張愛玲的雙重疊
影。女主角湯唯的演出極為出色，她的眼睛深如黑潭，既爽俐又純真又複雜，作為一個新
人，她面對梁朝偉這種接近偉大的演員可以毫不生澀，作為一個要跟特務頭子周旋的女學
生，戲裡她毫無懼色。胡蘭成在〈民國女子〉裡形容張愛玲的那種不懼大人的存在感，「
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裡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
是這樣的神光離合。」這種純屬感覺的描繪，在電影裡卻明白具體。

　為了愛，而放下國仇，〈色，戒〉本身不是一個符合「民族大義」的敘述，可能為
衛道之士所失望。但是這篇小說卻看穿了在「革命」或「抗日」這種光明正大的名目之下
，許多看似轟轟烈烈的行為，其實卻是兒戲般的粉墨登場。王佳芝為了演練未來的情婦生
涯而先行「獻身」，但敵人卻離開了，大家面面相覷只能做鳥獸散，偉大高貴的目標也如
華美的袍子，裡頭依然千瘡百孔。李銳的《銀城故事》和格非的《人面桃花》裡，其實對
革命者的形象也有「非正統」的描寫，革命者可能很蠢，革命者可能很怯懦，革命者忙了
半天可能一無所獲。台灣和大陸的歷史裡，都充滿了先烈的遺骸，以及不容置疑的愛國愛
鄉土的偉大敘事，這些小說裡小小的反動，也許比歷史更真實。

　最後要說的是，那幾場情慾戲實在太讚了，讓人在看的時候眼中有色心中無色。你
眼裡看到的是欲的橫流，心裡感受到的是情的氾濫，性這件事情是最濃烈也是最虛無的，
是兩個人最貼近但也是最寂寞的時候，而在這部電影裡，你看到性是如何將兩個人心裡的
磚塊瓦解，張愛玲在小說裡惜字如金的點撥兩句，李安在電影裡發揮得盡善盡美。這一次
，電影超越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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