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幻想曲】 - 戲曲

（內文涉及劇情）
　
歌仔戲從誕生開始，「跨界」就是它的本質，也因此臺灣歌仔戲界一直非常
著重於「跨界」、「實驗」、「創新」；相對於其他傳統劇種，歌仔戲的表
演似乎比較少有包袱，至少觀眾對於各式題材的接受度，大過於其他劇種。
　
這次的故事是改編自希臘神話「奧菲斯」的故事，超凡的音樂天才以他的琴
藝感動冥府，欲帶回亡妻，但條件是未到人間不得回頭，他卻在踏入陽光下
興奮地回頭，而還在黑暗的妻子無緣還陽。
　
知道是改編自這個故事後，我一直很納悶，這麼簡單的劇情線，要怎麼變成
一齣舞台劇。當然，歌仔戲要表現一個希臘神話的故事，東西不同的文化元
素要怎麼交融，更是問題。
　
曾經看過改編自莎劇【馬克白】的京戲【慾望城國】，在觀劇的當下有非常
非常強烈的違和感。固然，當代傳奇劇場已經作了適度的調整，放進中國古
代歷史情境裡，但是，我個人認為原因在於「馬克白」會探討的主題，與中
國傳統戲曲會關注的主題完全不同；就是因為劇本的處理只是增添東方元素，
所以觀劇的感受就一個字：卡。
　
大概因為這樣，所以對於唐團這次選擇希臘神話的主題，覺得既期待又怕受
傷害；沒想到，唐團的處理，完全超出我的預期，精采得不得了。
　
編劇並沒有完全拆除希臘神話的框架，譬如維納斯與邱彼特的關係，只是巧
妙地就不取名字，而直接用神祇頭銜來稱呼。吵吵鬧鬧的天上世界，對照出
主角死神的格格不入與落寞。
　
死神，一個連其他神祇都不歡迎的神，一個連自己無法喜歡自己的神。
　
整齣戲就以死神為主軸來進行；編劇賦予死神的作用，既是參與者，亦是旁
觀者。透過萬年千載的冷眼鐵心去觀看人世間的情感與互動，這個歷程彷彿
是個初生者的學習；學習認識愛、體會愛，學習去愛人，也學習愛自己。
　
服裝部份，神祇的造型比較接近西方，尤其是許仙姬飾演的冥后，簡直就像
是參與西方宮廷宴會的貴婦人；至於凡人就比較接近東方傳統。有趣的是，
倒沒有出現什麼視覺上的突兀。
　
在人間的故事，音樂天才琉璃光與妻子水仙，從相戀、私奔到婚後兩人出現
差距，編劇用了幾個片段就處理得恰到好處，連角色隨著年紀而對人生有不
同的看待方式都有辦法交待到，幾位主要人物堪稱骨血飽滿、性格鮮明。
　
另一條也是從希臘神話抓來的設定，是死神的雙生弟弟睡神。睡神因為貪戀
俊美的牧羊人，而使他永遠活在夢中。很簡單的設定，堪堪作為琉璃光痴情
不願放手的鏡照：神與人是一樣的，情感是一樣的，對象是同性或異性也是
一樣的（臺下有些長輩觀眾不太能接受這個ＢＬ設定）。
　
水仙則是從原來的執著，到後來決定遵守與冥后的約定，在回生路上主動放
手；這是與希臘神話很明顯的差異。執著之初，似乎是對丈夫的情深，然而，
水仙很誠實地向來冥府尋她的丈夫說，其實是她的自私，她不想再承受失去
親愛的人的痛苦；關於這點轉變，編劇早在上半場變埋下水仙婚後曾痛失愛
子。這使得水仙這個女性角超脫出傳統戲曲裡「為愛犧牲」的刻板形象。
　
對於自己的生命選擇，她一直握著決定權。當初的私奔、後來決定以自己的
生命換取丈夫的陽壽、最終放棄起死回生。
　
琉璃光則是單純熱愛音樂創作的天才，有孩子般的天真任性，而情感表達很
直接熱烈。編劇讓琉璃光的音樂不只是旋律，而是戲曲的一部份，於是搭配
了一個寫故事的撰詞人（林芳儀飾）。
　
林芳儀飾演的故事撰詞人總是被嫌棄「故事都不是好結局」，撰詞人數度不
滿地表示「什麼叫作好結局」。在戲中戲裡演出男女主角都被死神帶走，買
戲的人要求要改戲，但創作者堅持初衷認為兩位主角的死亡並不表示這個結
局是悲傷的、不好的。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呼應了琉璃光與水仙的遭遇。
　
最後的收尾，簡直是神來之筆。
　
那是一個在人間的戲台，戲台上正搬演著琉璃光與水仙的故事，飾演死神的
正被要求出場……身著琉璃光戲服的，是原本飾演水仙的許秀年，而水仙則
是小咪……
　
唯一能超越死亡的，是音樂，是藝術，是故事，是真誠的感情。儘管你可能
已經不是你、我可能已經不是我。或者說，你不必是你，我也不必是我。這
或許就是為什麼看【冥河幻想曲】，我完全不覺得有突兀感，明明劇中保留
更多希臘神話的原型元素，但是最後呈現出來的生死觀，是很貼近東方的。　
　
許多演出片段都非常具有巧思。譬如：林芳儀同時唱小生、小旦，而且是立
即轉換。唐美雲同時演死神與睡神，還有化形為死神的琉璃光。
　
這次的演出，琉璃光的戲份很重，小咪能夠唱得好、演得好，不愧是長期在
舞台演出累積下來的超堅強實力。許秀年不必說，嗓音依舊清甜、扮相嬌俏，
情感的演繹有十成的渲染力。許仙姬的冥后，有威嚴、有幽默、也有幾分趣
味。唐美雲長年在多種不同領域的表演淬煉下，唱得好，演得也好。林芳儀
這幾年來的實力也已經成角了，不在話下。
　
更可喜的是，青年團的實力越來越好了。從我開始看唐美雲的戲到現在，她
總是不吝給予後進上台磨練的機會，前幾年有時還會覺得恨鐵不成鋼，但這
一兩年來的表現，真的越來越好，逐漸能挑起大樑了。
　
【冥河幻想曲】前半段是熱鬧趣味的喜劇，幽默而節奏明快，後半段則逐漸
鋪展出情感的濃度、哲學的深度，讓人情不自禁地潸然落淚。從編劇、導演、
舞台設計、燈光設計、音樂設計、舞蹈與武術設計，搭配得完美無缺。
　
是的，一個死神沒有獲得伴侶、琉璃光沒有尋回愛妻、水仙飲下忘川水的故
事，我認為它有一個非常美好的結局，不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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