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順風：月有陰晴圓缺，人生偶爾靠北 - 電影

一路順風是相當讓人驚喜的觀影經驗。以台灣底層生活的風貌結合地景拍攝公路電影

本身已是十分有意思的構想；但導演鍾孟宏卻又注入了詭異的幽默感、細膩的人際觀察與

驚人但不突兀的暴力元素，揉合後使得觀看一路順風的過程彷彿泡三溫暖，一如電影想

捕捉的人生況味。窮到家的運毒客、連國語都說不好的香港運將、大難不死後疑神疑鬼的

毒販、大而化之自以為有品味的地痞......犯罪與投機者的世界，人人都想趨吉避凶，但

既然早就選擇了高風險的勾當，一路好走跟一路順風之間的界線，又有誰敢自信得說是拿

捏得準的呢？


在旦夕禍福，以及人物舉手投足間曝露的幽微人性，也構成了一路順風最主要的劇情驅力

。電影才剛開頭，鍾孟宏就下了一記猛藥：特寫鏡頭下，戴立忍飾演的毒販在閉鎖的暗室

內被一把大剪刀架著脖子，畫外音則是當事人劫後餘生後的評語：到底事情怎麼會發展成

這樣？明明該是生死交關的場合，戴立忍飾演的毒販與庹宗華飾演的地痞老大，卻是在滑

稽配樂與國罵間回顧事情失控的始末，如此安排已經無奈得好笑；然而短短的"一路順風"

四個字，與地痞老大對戴立忍神經質表現的一番吆喝，彷彿又在提醒觀眾黑社會兄弟情誼

下高漲的凶機。


戴立忍的角色大難不死，後福卻沒跟上，反倒連與稱兄道弟的地痞老大都沒法好好交心；

另一廂，利益薰心的納豆與貪圖小利的老許卻是在一路向南的衰小運毒之旅中漸漸有了意

外的默契。毒販與地痞老大/納豆與老許的故事間表面上充滿距離感，然而人物面臨的處

境卻又不時顯得彼此針鋒相對，或者殊途同歸；運勢漲跌之間，各個人物人生景況的落差

也就逼出強烈的宿命感來了。一路順風中的大小人物幾乎都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遭遇過

運勢達到端點的一刻，卻也都同時說不清自己到底見到了漲停板，還是跌停板。在老許

跟毒販的例子中，前者最為酸楚，後者則最為殘酷。本是港人的老許當年一腳踏進運將

世界謀財，最後得到的卻是一段不幸福的婚姻與不穩定的生計；毒販一場豪賭賭贏了石中

有玉換回小命，卻落得終日心神不寧；一場刑囚戲更是將小人物命途多舛的主題推到了高

點：曾被泰國黑道用大剪刀架在脖子上的毒販，在抓獲害死地痞老大的阿文後，發現自

己竟然反過來站在能夠宰制他人命運的位置上；鍾孟宏呈現這段戲的方式，無論是突如其

來的腦門一槍，還是利用音效以及安全帽隔板的厚度強化手鋸人頭的冷血指數，或者以特

寫鏡頭逼觀眾凝望阿文命懸的一杆煙灰的安排，無一不殘酷到讓人想撇過頭去。



但這麼乖張暴戾的一場刑囚戲，卻又是以阿文的釋放做結，而理由竟然是因為毒販也體悟

到了死生無常、無須苦苦相逼的道理。鍾孟宏在這一捉一放間透漏出的關懷，也悄悄

滲透了整部電影，以及電影的美學取向。如果一路順風的核心訊息是強調世間冷暖無

常、人情道義毫無價值，那麼這部電影實在也太過溫情了點；我很難相信有觀眾在看

完以後，能夠在電影中找到一個真正不討人喜歡的人物。鍾孟宏不是拉斯馮提爾或保羅范

赫文；因此，在一路順風的世界，暴行與善行的拉鋸並沒有一方真的佔了上風。老許可能

總是在貪小便宜，但也會回心轉意掏腰包救納豆脫離險境；毒販會憂慮兄弟是否害了自己

，卻也會為了兄弟一條命而主動尋仇；更不用說納豆最後帶回來的那籠小籠包的意義了。



更重要的是，觀眾必須要注意到鍾孟宏眼下的台灣跟近年來的許多導演是多麼的不一樣；

在這個台灣電影習慣從自然山水(像是看見台灣、練習曲)、歷史手痕(像是KANO、賽德克)

或都市文化(像是郊遊、一頁台北、等一人咖啡)尋找靈感的環境下，鍾孟宏卻嘗試在以往

被視為台灣文明開發之惡象徵的公路、省道、老舊的保齡球場以及魚塭或者蓬蓬勃勃的檳

榔樹上挖掘出美感；而三不五時出現的國罵終於不再只是為搏君一笑，而是融於真實可信

的台詞中，引人發噱卻不刻意。納豆在一路順風的幕後製作特輯提到了鍾孟宏是如何讓他

看到了台灣鄉下的另一面，這並非虛言；只以老許跟納豆迷途於台南鄉間小路為例，鍾孟

宏先是用鳥瞰視點讓觀眾一覽昏黃天空下星羅棋布的魚塭，後又讓鏡頭焦點聚於因為迷途

而困惑的老許，以中景讓觀眾看見在失焦背景前的老許在魚塭的水世界環繞下，彷彿

是身處一座被汪洋包圍的孤島上。鍾孟宏這種從荒涼破敗中求取美感的途徑，與他刻劃一

路順風中的底層人物時所展現的善意視角，之間實在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不是說一路順風是部完美的電影。在情節設計上，鍾孟宏似乎有些太過在意透過氣氛與

人物命運的對照去彰顯電影的主題，而不是透過人物的實際互動來為之。這使得電影的最

後半個小時的情節有些破碎；讓人難免在意如果鍾孟宏可以用某些方式讓不同人物間的

交集更為明確的話，電影帶出的訊息是否會更為強烈深刻。但總體而言，這些缺點都無法

掩蓋一路順風的風采；它讓你在窺視暴力的同時看見人的善意，讓你喪失判斷機緣與厄運

間差別的能力，讓你上一秒為之捧腹，笑意卻又在下一秒鯁在喉頭，還會讓你用嶄新的眼

光看待自己的土地。這麼"台味"卻不流俗的黑色電影，我都不知道下次能再看到類似的作

品時中華民國還在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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