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時間旅行 - 韓劇

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　　　
　　　　　　　　　　　　　　　　　　　　　　　　　　　——〈創世紀〉3.19

不知為何，聖經裡這段告慰亡者與生者的話，
總讓我想起九回裡每根被點燃又燒盡的香。
輕煙裊裊裡，燃起一炷香的是改變過去的熱切奢望，
但佚入虛空之中消散不見的，卻是每一個早已過去的瞬間。
成住壞空，一切源於時間也毀於時間，九轉人生遊戲的機會卡用完，就剩命運了。
當這越線的奢望化為塵灰之時，往生者始得其安寧，在世者也方獲解脫。

記得多年前看過史蒂芬金小說改編電影的名作〈禁入墳場〉，
這取名看似是堆砌血腥噬人畫面的僵屍片，
卻奇妙地從極其黑暗的角度傳達了與〈九回〉有些相似的主題：

（以下有內容敘述……慎入）


影片一開始的色調平靜而鮮明，典型American dream那種中產家庭的側寫：
草坪翠綠、房屋齊整，醫生丈夫、賢慧妻子、一雙兒女，也養了寵物的幸福日子。
但平凡生活裡每件再正常不過的事物都有些似乎無傷大雅的歪斜，
直到貓突然死了，男主人一時不知如何向女兒交代，
沒多想就將貓埋入鄰居建議的印第安墳場，還真有用。
但死而復生的貓其實雖生猶死，兇暴異常且全身都是屍臭味，主人只好裝作不知情，
直到可愛的稚子車禍橫死，無法接受的男主角明知不妥卻仍如法炮製，
小男孩看似活了，卻變成嗜血的殺人魔，殘忍弒殺鄰居、不知情的母親，
男主角最後用藥物毒死貓和兒子，就在看似結束這一切時，
他再次做出選擇──將摯愛的妻子同樣埋入墳場，相信她會回到身邊。
當晚，妻子回來了……。


這部片的駭人原因並不在於強烈的血腥或屍體畫面，
而是失去理智的深情竟可恐怖至此，卻又為其無比心酸──
人如果有機會可以窺知一點前世今時他生的奧秘，
儘管不知道那力量是源自上帝還是魔鬼，還是很可能會執迷其中：
明明知道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復生，後悔的事情不可能重新來過，
卻還是想讓鍾愛之人留在這世上，就算片刻也好。



「媽媽不是以前的媽媽，爸爸也不在了，這不是我想要的回到以前，
我是真的想像以前一樣的生活，回到我們真正幸福過的從前。」


跨進了神／魔之領域，而怎麼也無法輕易自拔，正是人性的脆弱吧。
正宇這麼做了，而善宇決定繼續點香的那句話多麼真實：「但我是人，不是神。」
我們每一個當下都在改變命運的軌跡，但未來從來無法眼見為憑，
於是總是悔不當初，總是固執於扭轉最早歪掉的那根螺絲，
卻忘了無論出發點是為人或為己、是善念或是惡意，
那都是人去向天意挑戰的徒勞，甚至是想要凌駕其上的僭越。


人不可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流向你的永遠是不同的水。
〈愛在日落巴黎時〉裡說得清醒而深刻：「回憶是件美好的事，如果你不用面對過去。」
（“Memory is a wonderful thing if you don’t have to deal with the past.”）

回憶可以繼續存活在氣味、聲音……之中，如影隨形，但如果再把它們當作是現實，
又從眼下某種感覺與記憶的偶合中把過去打撈出來，整合成現在理想的模樣，
說穿了，那是自欺欺人。



◎此時快樂的代價


〈九回〉一開場的畫面與那部恐怖片何其相似：
明潔澄澈的尼泊爾天空，遠方銀白閃耀的安納普納山稜線，
燦爛的笑靨、爽朗招呼的聲音、真誠又熱烈的一個吻。
世界多美好。美好得不像真的。

敏英的腦子雖然常常不在家，但她的心卻從不曾離開善宇，
越幸福的時刻，在乎的人越容易感覺到那背後惘惘的無常威脅──
他又拿我開玩笑嗎？三個月、六個月，為什麼這麼汲汲營營？
為什麼對幸福的時間分秒必較？
需要這麼著急，愛如不及猶恐失之的忙著和我戀愛、結婚和分手嗎？

當大限只是模糊的抽象概念時，誰都不會去計算永遠有多遠，
人生的任務總有先來後到的完成次序，旅程就這樣走下去；
而當它就這麼大剌剌地找上門，甚至就在腦裡裝了定時鬧鈴，
再冷靜的善宇也忍不住著急了──
他的「一輩子」不夠愛她，只好把一輩子的濃度壓縮進能正常愛她的時間裡，
因為該死的，真的是太忙了。




當恐怖片以日常開始，才令人驚覺看似堅固的日常要崩解質變是如此輕易；
而〈九回〉中編劇和導演合力為無常打造的冒題法更加精彩，
從第一集開始，明朗粉紅的雲朵邊上就鑲了淡淡的陰影，
藏在山難與點香的奇幻氛圍裡，也藏在新聞直播的犀利質問裡，
藏到讓人幾乎忘記了，正在期待準備渲染的粉紅、還在沸騰的現場爆料時，
主播那斬利乾脆到近乎堂堂的死期宣告像一盆兜頭冷水，
讓所有人一瞬間浸入悲哀的冰涼裡。


沒有絕症梗愛用的自憐自棄，卻像播報他人新聞般的清晰、客觀且力求正確，
為看似悲慘狗血的情節注入了一股特殊的抽離旁觀感，
連衛星連線的告白都像是一人分飾兩角的敘述：
事不關己的灑脫是主要事實？
掏心傾訴的深情是虛構情節？
或者，真作假時假亦真，
事實與虛構之間，唯一的標準只在於聽者信與不信，
而相信，是愛的本能。




時間是拿來流浪的，身體是拿來做愛的，生命是拿來償還的。　　

──電影〈流浪者之歌〉


對善宇來說，面對眼前這個差點要錯過的女人，
在生命搖搖欲墜時成為全部支撐力量的笑容、失去的親情，怎麼樣都想牢牢抓住，
於是再虛幻的事情，他都會選擇相信，
在一切就要走鐘時順利地拿回九炷香，簡直就像是天意。
繾綣於遙遠異國的初夜，不是天雷勾動地火、沒有明天般的燒盡激情，
卻如此靜好安穩，一如再平凡不過的新婚，
只因死亡突然有了可避的距離，於是有時間容許溫柔綿長的親吻，
可以承諾往後，可以戲言那些不忍面對的身後事，
三年、三十年、一輩子，I will always love you的旋律有了理所當然的意義。

只是無常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例：絕命終結站Ｎ集）
每一次當善宇以為回到他想要的人生常軌時，就是下一次無常的開始。
而觀眾也就在幸福與無常之間，錘鍊自己的心臟強度。



有沒有 一個方法　勉強吻他嘴巴 不付任何代價
有沒有 一種喧嘩　曲終人散以後 能讓寂寞昇華
我們總懷著希望 面對未知的絕望
直到我們能夠微笑著失望 ──〈此時快樂的代價〉林夕詞


面對時間這不可解的難題，〈仁顯〉以純愛的浪漫去完成所有無理的算式，
但〈九回〉的穿越卻說破了一切，
用香的輕飄虛幻，讓人掂出現實雖然沉重不堪卻才是真能把握的分量。
善宇以為自己插手命運三女神的工作，為哥哥續上斷開的緣分，
正宇游離無依的生命便能有所不同。
卻沒想到每一個人的絲線都是交織成綹的：
斷開了，它便有再連結的可能；相對的，重續了，新增的網絡便全然粉碎，
在人人歡樂的聖誕夜裡，好不容易存夠時間來愛的情人，竟然轉身即成夢幻泡影，
如果成為路人，痛苦還有藥可醫──願意開始就有重頭再愛的機會吧？
成了家人，卻永遠會是想愛卻不能愛的殘酷凌遲……


「為什麼這麼看我，叔叔？」


一切都還歷歷在目：蔚藍銀亮的天與雪、夕陽在她臉上漾開的紅霞，
銀鈴般的笑聲，還有那個夜裡，全然交付與他的羞怯與溫柔……
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他連描述那些記憶的權力都沒有。

「每天每天都陌生又思念的話，該怎麼活下去……」

曾經把自身死生當做新聞情節般冷淡說明著，彷彿這樣能隔開現實的慘痛，
但當善宇以為香讓他有自信可以從容面對世界時，
瞬間變化的事實卻又多麼像是陳腔濫調的俗惡劇情：

「記憶喪失症不知道嗎？電視裡經常演的，這個世界上最常見的病。」
「一直以為是陌生人，之後才發現是家人。不知道嗎，常在電視上見的，身世之謎。」

善宇比誰都明白，沒有半句謊言，卻依然會被視為虛幻，
假作真時真亦假，人生的荒謬與弔詭莫過於此，
因為太珍惜眼前人，假裝說謊，也是愛的本能。

直到最後，這對被無常不斷嘲弄的戀人，依然沒有背棄各自愛的本能，
或許正因如此，隔著二十年光陰，最後一刻他們沒有被孤單丟在各自的時空裡，
善宇仍舊對死亡的迫近、未來的深情撒了真實的謊，而敏英還是選擇全然的相信。
為了忘卻而訂下的記憶誓約，比發誓不忘更久長。

◎如果不能回頭就忘記月光


〈九回〉織了一張故事大網，
每個人物都握著自己的命運經緯，牽一髮則動全身，
如果崔真哲當年的夜裡就這樣轉身離開，
朴夫人不用活得戰戰兢兢委屈求全，
朴院長也不必強忍戴綠帽的恥辱，
最終成為盛怒時壓垮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最後反噬其身；
正宇未必會出生，或者他能擁有開誠佈公的健全家人關係，
不需要為誰而活，因此能夠勇於承擔自己的愛情與生涯選擇；
然後，善宇拋卻自己人生去追討的遺憾，煙消雲散－－
故事曾經可以寫成完全不同的模樣......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金色的樹林裡兩徑分道揚鑣，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可惜我無法同時踏上兩趟旅途；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我在那分岔的地方佇立良久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極目眺望其中一條路的盡頭；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直到它轉彎，消失在樹林深處。




人生從來就不是一條直通到底的路，總有許多歧路關卡沿途出現，
更不是關上視窗就可以砍掉重練的接龍，
它是一旦擲出第一個骰子就只能向前不能倒退的超野蠻遊戲。
選擇了一個方向，開啟的就是各自的旅途，
走下去，就聽不見另一邊的葉落，松果爆裂或雲奔跑的喘息。
或許走到盡頭，這條路什麼也沒有，山重水複眼前一片黑暗，
也只能放手讓生命的河流帶領我們穿越幽深密林，
在另一條路上同時進行著的人生，可能美如桃源，
但既然不曾選擇啟程，本就沒有資格遺憾。


善宇的人生活得多麼壓抑沉重，但就算有了看似輕易解決的方法，
每一次的時間旅行仍像是在迷宮裡瞎走亂闖，
才剛隱約看見轉彎處的一道亮光，以為會是解決一切現世煩惱的出口，
奮力奔向前去，卻總發現原來只是月光反射的碰壁死巷，
縱使仍有別路，燈火闌珊處的人影喚不回來也追趕不及，
唯一能做的，大概只剩一聲喟歎，如輕煙般散失於時間之中。




最痛的記憶沒有改變，父親還是死了，母親依舊困在往事裡，
而哥哥，卻才是他花了二十年心力去恨的凶手；
真相是最不可承受之重，
一切徒勞無功的人生，就算是重頭再來，有何可戀？
更何況是危在旦夕的絕症病人？
2013年的善宇從生死關頭被救回來，不是他所決定的，
而是少年的他，和絕對無法放任他在20年後死去的英勛一起合力辦到的，
不論人生流轉幾回，有那麼一些人始終站在身旁不離不棄，
總會給你勇氣去相信莫失莫忘的可能，
今生和那許許多多重覆走過的路，都不枉了，

　　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一代宗師》

不能回頭的缺憾就還諸天地吧，
曾明亮過的月光，就算再有，也不是昨天那一種銀色，
該感激的，是這一路上的風景，不是只有自己孤孤單單地經過。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 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張懸〈關於我愛你〉


每次聽到張懸這兩句歌詞，都覺凜然一驚。
一直念茲在茲追逐不放的，真有如此千金不換？
任它在歲月裡呼嘯遠去的，確實可以這麼漫不經心？
得到與捨棄之間，也許轉念就是南轅北轍的迥異旅途。
生命由無數個瞬間連綴而成，每一刻都是自身的起卻也是前刻的滅。
所有的駐足邁步，都已不是原先的起心動念，更非人力所能決定。

「這個女人根本是瘋子！腦子出走了！她或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遭遇！」

你只能活在一場又一場的相遇裡，
我們不可能更改過去的定分，也沒有辦法預知未來的緣分，
能夠念惜的，只有眼前流動的情分。
從向過往要個解釋的死胡同離開，失去的注定無法復得，
但卻有可能在自己的人生之書上尋得更單純明白的意義──

無論什麼時刻，有人對你好，就該認真的給與和領受，
想懂得一個人的心，就該誠實的叩問與回應，
想改變的結局，要從現在這一筆開始往下寫，
即使業力會不斷因果輪迴，願力卻能決定最終的方向。


「為什麼沒聽他的話！為什麼又追著我啊？都說會毀掉妳的人生了！」
「因為喜歡啊，真的很喜歡怎麼可能放棄呢？」

「想愛的女人，去愛就好了；想相信的幻想，相信就是了。」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而所有的久別重逢，都只因為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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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出自〈一代宗師〉台詞
2.英詩：The road not taken 未走之路（Robert Frost）


個人碎碎念～

通常整體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寫心得時就不會特別提演員的演技部分了，
因為演員在這樣的劇中，就會直接成為那個角色，戲與演員可以合力展現光芒。
但實在忍不住想稱讚，三十歲以後的李真旭演技大躍進（第一次看他是在強敵們）
九回這齣劇既有推理復仇、動作、愛情、職場專業等各種元素，
編劇處理得精彩，導演取鏡得漂亮，更要主角撐得起這些場面，
李真旭能同時駕馭這麼多部分，並在每一個部分都恰如其分地呈現該有的水準，
動作戲就要身手俐落，復仇戲就要有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
表現職場專業的理性冷靜，
在愛情戲中更是驚人，靠著眼神的收放就能瞬間改變當下情感流動的濃度。

表演有鬆與緊的不同呈現方式，
通常老演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有時會過於誇張或固定（O型嘴崔真哲）就是了XD
趙允熙在需要張力的一些劇情稍嫌僵硬，鬆緩愉快的部分她就掌握得很好，
但李真旭確實讓我驚豔不已，他有自己的喜感呈現技巧，也能夠適當地調節情緒的強度，
就算在知道一切真相後打電話給哥哥，他的痛苦也不是一味抱頭崩潰馬景濤式的，
這種相對內斂的表演方式讓人更想細細琢磨啊～（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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