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需尋各自門-賞林奕華[紅樓夢] - 舞台劇

上週看完林奕華的「紅樓夢」，感觸感動交錯。
於是感想也就沿路由2014年寫到了2015年。
以下文長，有劇情雷。
也期待有更多觀眾可以分享所見，這正是林奕華的戲劇最有趣的地方：
從來沒有哪兩個人會得相同的感想，因而觀劇的經驗變成一種相當個別化的心靈禮物。



紅樓，本身就是一紙巨大的謎面

「紅樓夢」文本之所以令人著迷，其一原因或許是，它本身就是一紙巨大的謎面。曹雪
芹很大方的在第五回中就將最終謎底解開：十二金釵的判詞（也就是她們一生的命運）。
但後人（包括我）還是前仆後繼讀了一遍又一遍。「知道謎底的謎面，還值得猜想嗎？」
曹雪芹已用紅樓夢證明這件事，並在其中埋伏了一首又一首的燈謎、一支又一支的籤詩、
一齣又一齣的戲曲......這些詩詞全是隱喻，也可以說，它們全都是待解的謎題。

因而，讀紅樓夢是一個無止盡的猜謎過程。三百多年後林奕華的「紅樓夢」，待我們心
領神會的，豈止文字之謎.....


開場

兩位插科打渾的說書人，似乎是「紅樓夢」的背後靈：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的化身。既
是他們帶了寶玉而來，也是他們化了寶玉而去。歌舞之後的多媒體設計，將劇場裡那麼多
扇「門」由3D到2D，從建構到解構，隱隱呼應『各自需尋各自門』，精心、也驚心。


賈母與劉姥姥

此段穿插了劉姥姥兩次進榮府/大觀園的腳本，其實再多演一點就到臺灣觀眾最熟悉的劉
姥姥了（高中課本有教！）可惜沒有 XD。此段上承賈太太的疑問：「我是不是很老了阿
？」再往下埋了個梗：寶玉因為劉姥姥信口開河，擔憂起故事中雪地抽柴的芳齡少女：「
那女孩，為什麼大雪地裡，抽柴火？」這話也成為本劇畫龍點睛的結尾，到後面再解。


平兒與鳳姐

不知道有多少觀眾跟我一樣，從這裡開始有點吃驚:P ....是的，這一幕起，很多處台詞
會跟畫面分裂，各自講各自的故事，大家可要坐穩了......

吃驚過後其實我還滿喜歡這幕，好賞心悅目的試衣間！王宏元承擔排山倒海而來的觀眾的
驚訝，單單語言裡就分飾多角：偷情的鮑二媳婦、偷情的賈璉、潑醋的鳳姐、掃到颱風尾
的貼身ㄚ頭平兒，以及閒雜人等眾；更別提同時肢體動作演出眼睛長在頭頂上、在試衣間
撒野的土豪，實在不容易！

亂摔亂飛的衣服猶如情緒，一開始還能被眾人hold住，然後，就hold不住了....。


大鬧學堂

說到這場應該先來一點人物介紹。賈家上下三百多口人中，大家最熟知的是賈寶玉。他
們家的族譜是以名字的邊旁來劃分，所以跟賈寶玉同輩的包括賈璉、賈珍、賈環這些名字
帶「玉」的人物。他們之下則是「草」字頭的侄子輩，包括賈薔、賈蘭、賈芸、賈蓉、賈
蘭、賈菌等等。因為家大人多，叔侄年齡相近也常見，以至於他們家的義學就像個大熔爐
一樣，主要是這兩輩人進去念書，然後裡面小男生們的感情世界也是非常多P的，探索無
限的可能。（說文解字：裡頭如果有你懷疑沒有聽清楚的髒話，是這個『肏』字，象形，
不解釋XD)

紅樓夢文本中此一章節，曾被蔣勳讚為「近代最精采的武打短篇」，我相當同意，而且超
級開心可以在劇場看見這樣的詮釋！其中的充氣娃娃應該是劇中我最驚艷的道具了（笑）
，然後極為欣賞本章的說書人003 莫子儀，節奏感、氣氛、語調掌握得真好，還有那「咻
~~咻~~的一方硯瓦飛過去」整個之一氣呵成，非常漂亮的表演阿！


秦可卿與王熙鳳

秦可卿是賈蓉的妻子、賈珍的媳婦，在文本中是很特殊的角色，她既是賈寶玉第一次春
夢的對象，也抱有家族重大秘密（疑遭公公逼姦）而年輕早逝。依輩份而論，她要稱呼寶
玉為「叔叔」、稱賈璉之妻王熙鳳為「嬸嬸」，但她與鳳姐年齡相近，兩人十分交好。

這段演出是秦可卿死前對家族不放心，向鳳姐託夢。我覺得這段極不好演，因為秦可卿
在紅樓中的人格特質滿特殊，她出身貧寒，因而在大家族中事事要強，卻又不似鳳姐潑辣
，整個是自我苛責型的完美傾向個性。在劇中，她向鳳姐的託夢用『電話頻頻斷線、接不
上線』來隱喻，秦的擔憂鳳姐整個就接收不到，只顧詢問「熱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喜
事（即賈元春選上貴妃，賈家興建大觀園讓元妃省親），然後點出本劇幾乎是最機關的一
句：『盛宴必散』。

『盛宴必散。』就從這句之後，好多段陪襯的無聲默劇就都是鋪餐巾、擺設餐桌、妝點
餐具，以及飲食.......。不管舞台的另一側在發生什麼，始終不變的是這沉默的提醒。
說真的，現在想來這麼聰明的鋪陳，我好像是看到第四場才忽然「噹~~」的一聲，產生感
應。原本第一個聯想自然是「食色性也」，用「一個飲食的動作」來陪襯「性」之類的，
或許也可以成其雙關的隱喻，不過我個人還是獨衷「盛宴必散」這個解釋。


香菱與黛玉

這段應該是我一開始最不懂的。「香菱學詩」一直是自己熟悉的文本片段，當中黛玉難
得擺脫跟寶玉鬥嘴吵鬧哭啼的形象，認認真真疼惜香菱想學寫詩之心。香菱是一個命苦的
女子，原本也出生世家，沒想到意外被偷抱走賣掉，流離失所。偏偏生得極美，被寶釵的
哥哥土霸王薛蟠硬搶進門當妾。幸而寶釵對她很好，把她帶進大觀園，讓她可以稍微喘一
口氣。

不懂的地方在於，我不覺得黛玉有虐待香菱（抱頭。）後來偷偷瞄到導演的解碼，才「
轟~~」的一聲想到薛蟠後來娶進的正妻金桂，可是個厲害人物！因此，這段真正的解法是
戴閔學一人分飾「黛玉」、「學詩的香菱」和「被薛蟠夫婦凌虐的香菱」（有沒有那麼難
演！）

我極為喜歡這段的末尾。當所有的吵嚷從舞台上消音，金桂跟薛蟠以（非常漂亮的）慢
動作折磨在地上縮得小小的香菱（以圍裙代替），香菱卻因為學了詩，彷彿從這一切的痛
苦中解離開，想起上京的那一晚，她見到的夕陽、人家、孤煙...。

如果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千種價值，其一，或許是足以讓我們忘卻痛苦。


似曾

其實這是一個過場，卻極為重要，因為它介紹了小紅出場。小紅原本在怡紅院裡服侍，
（重點是在怡紅院裡、而非寶玉「屋裡」。）大觀園剛蓋好的時候，賈府買了一群丫頭媽
媽照料園子，等到少爺小姐搬進來，貼身丫頭的地位，便遠遠高過這些顧守園子的丫頭。
小紅是頭腦伶俐的，但在屋簷下也不得不低頭，總是被其他貼身丫環呼來喚去。

另外，她原名「紅玉」，但因那個「玉」字和寶玉、黛玉的名字相同，所以被去了玉字
，改名小紅。這在文本中也有其意義：紅樓夢中除了小紅，總共才四個人物名中帶「玉」
，名中有「玉」者都有特殊之處，而階級的落差，卻足以讓一個丫頭失去她的「玉」、失
去她的與眾不同。

這個過場中的紅餐巾，在文本中是小紅的一條汗巾子。一開始她見到賈芸，兩人互有些
曖昧情愫而沒有明說，所以才有那段「Woops.....」小紅的確有點故意的掉了那巾子，然
後老等著賈芸為她撿來。而她的心性高強，的確想要往上爬，所以不管循著賈芸這條線（
愛情），或者自立自強那條線（追求權力），都有其積極向上的意圖。


小紅與鳳姐

很喜歡這一段。黃健瑋的小紅真的很忙碌，如同工蜂一樣繞繞、跑跑（嗯。我用了工蜂
：一個雄性的 ambitious 的意象XD）但同時，舞台另一側的意境卻美到叫人發抖：如果
那是小紅的內在，葉麗嘉托著紅氣球，往上托、往上托，漸行漸遠，在遙遠處如同走索般
，試著平衡手上的兩顆氣球：愛情，或是權力？

終究，她還是失落了她的紅氣球。

過場進下一幕，開頭讓我相當歡樂！每次搭飛機，我不巧就是那個誠心期待被升等的人
，XD。接連的爆破力十足，台下的尖叫聲也此起彼落，弄得跟台上一樣熱鬧（笑。）喜歡
這幕的意境：玫瑰花與紅氣球、謊言與破滅。玫瑰花是極美極浪漫之物，但在本場中它成
為有力的、殘忍的、破滅謊言的物件。紅氣球是謹慎交到上賓手中的奉承，但在幻滅的一
瞬間，它成為令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驚懼。

為什麼謊言的破滅令人驚懼？因為我們在破滅的瞬間，會看見真 實 的自己。

很感動於接下來葉麗嘉的演出：「我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樣膚淺！」奪過玫瑰花為劍，
驚退兩位男性。在三百多年前的社會背景下寫出「紅樓夢」的曹雪芹，原是悲憫他所見的
美好女子，在父權社會下遭遇的命運。紅樓夢精采之處，除了公子小姐的淒美愛情之外，
更精采或許是對於卑微者的描摹：他們是那樣，活著。小紅被「升等」後就不是小紅了嗎
？悲哀的是，她無法擺脫自己的出身，然後也還和青春年少時唯一感受到的愛情，永遠的
錯，過，了。

單是這段，我認為已是對紅樓文本最大的致敬。

幕末還是相當精采，現在想起來都還會鼻塞（咦？）當葉麗嘉手上那顆紅氣球破裂，整
個舞台幻化為一面我們不忍照的、破碎的鏡子。


哎，仍是太漂亮的過場！「紅樓夢」開始在市井鄉野流傳手抄時，曾經有好幾種名字，
又叫作「石頭記」，另名「風月寶鑑」。寶鑑即寶鏡之意，原是癩頭和尚跟跛足道人帶到
賈府，給賈瑞治病的一面神奇鏡子。當時賈瑞因為被鳳姐玩弄於鼓掌之間，又受涼、淋了
糞尿，身心俱病，和尚道人交代他每晚睡前服用這面鏡子，呃，很奇怪的處方吧。不過凡
處方皆可能有副作用，風月寶鑑是「雙面鏡」，只能照反面、不能照正面喔，千萬要小心
。接著我們就來到下一場.........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這一幕，不知道熟悉紅樓的觀眾多快發現有異？嗯，我自己是大約過半才發現的XD。劇
將鳳姐跟賈瑞（賈天祥）的情慾權力關係整個對調，從賈瑞巴巴的調戲勾引鳳姐，變成鳳
姐巴巴的勾引調戲賈瑞。

為什麼？其實這是賈瑞正照風月寶鑑的結果。若要治病，反照風月鑑將看到鳳姐變成骷
顱頭，再也不想不念斷絕相思。反之，如果正照風月鑑，將看到鳳姐這個大美人對他百般
屈承示好....就是劇場所現。

你猜，賈瑞會選哪一面？

劇中驚心動魄的穿插兩次：「我，死了都要去！」看這一幕的時候心真的很痛，你忽然
知道什麼是命運、什麼是誘惑、什麼是不 得 不 然。時一修此刻實在太經典，一人分飾
鳳姐與賈瑞，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微動作表情、每一次身份的轉換，乾淨俐落，放時放得
極為到位、收時收得沒一點拖泥帶水！

最後，當眾人遠離，賈瑞是孤獨的面對自己，以及命運。文本中，當賈瑞精盡人亡之際
，念念不忘的仍是：「把鏡子留給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中場休息）


王夫人與襲人

下半場一開始，觀眾就被餵食了如此養眼的一景，這可怎麼好？（笑）

平心而論，將文本跟動作分裂、再融合，我最喜歡這一幕的創意。文本部分，交錯呈現幾
個段落：黃俊傑一人分飾兩角，寶玉的貼身丫頭襲人對王夫人提出忠告，提及寶玉已經長
大，在大觀園中與姐姐妹妹廝混，怕會生出（情）事。兩側的彭浩秦和王肇陽則交相展現
廝混的「證據」：寶玉對寶釵的白臂膀動心、寶玉挑逗王夫人的丫頭金釧。

這段的精采實在像「口中含了千斤重的橄欖」XD。三段文字在章回中並沒什麼線性的時
間關連，要找回目一時還考倒我，可是拼接在這裡，整個襲人的苦心勸戒頓時立體了起來
：「你看！有沒有真的需要擔心！」

但，實情是這樣嗎？

傷感的是，其實寶玉從頭到尾沒跟這些姐姐妹妹、小姐丫環怎麼樣。可能關心愛憐、可
能軟語挑逗、可能看傻了眼....不過從頭到尾還真的沒有跟誰怎麼樣。除了襲人。
第五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之後，在秦可卿房內作了第一次春夢。春夢做完回到家，便「
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秘授之事」，因而第六回回目就是「賈寶玉初嚐雲雨情」，轉大人了
。

於是回過頭來看這幕，怎能不毛骨悚然？王夫人聽罷襲人的「忠告」，決心將寶玉交由
她守護，在舞台左側的餐桌一一恭敬答禮祝福，而幕暗在朱宏章的身影裡.....

暗的，顯見不僅僅是落下的幕。



寶玉與黛玉

如果承認跟這齣劇有磨合期，這幕是最好的見證。不知將紅樓文本翻過幾遍，對於寶黛自
然有自己的想像：還一輩子的眼淚阿、仙緣阿等等，應是無處惹塵埃的情感。看完首演回
家為了這幕崩潰了好一會兒：並不是莫子儀跟周姮吟演得不好，相反的，他們演得實在太
好！

但，寶玉跟黛玉怎麼會是SM的關係？（尖叫）

內心小劇場如是轉變： 寶玉跟黛玉怎麼會是SM的關係？寶玉跟黛玉怎麼會是SM的關係！
寶玉跟黛玉怎麼會是SM的關係.............好吧，寶玉跟黛玉是SM的關係。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把文本重新想了一次，雖然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但的確如此也說得
通啦，而且怎麼似乎相當合理 Orz....。放下心中那本紅樓夢後（看來，書放對地方也是
很重要的！）重回劇場，我竟深深愛上這一幕。

要對莫子儀和周姮吟兩位演員致意。當我還驚訝於自己怎麼這麼善變時，莫子儀剛開頭
讓周姮吟「春夢都要醒了」的獨白，竟然逼出了我的眼淚。（阿....面紙不夠用了哪！）

施虐，與受虐之間、需要，與被需要之間、愛，與被愛之間。


兩位演員的默契極佳，情緒張力波折起伏，在週日午場已幾近完美！周姮吟的高潮迭起
實在讓人又害羞又愛看（笑），而莫子儀這一幕也十足經典，我想不起看過誰在S跟M中轉
換可以這麼如魚得水，然後飛出去的時候也飛得太好！（雖然，一定很痛阿.....）



大鬧寧國府

告別寶玉黛玉SM劇場，重新把spotlight照向鳳姐。這幕取自文本第68回，時間性上晚於
本劇尾聲的「柳湘蓮與尤三姐」。事出於賈珍的父親賈敬過世，賈珍之妻尤氏將自己的
繼母尤老娘跟繼妹尤二姐、尤三姐接進府裡看家，因而尤二姐、尤三姐開始與賈珍、賈蓉
與賈璉親近往來。賈珍、賈蓉、賈璉原是父親、兒子和叔叔的關係，有一段時間幾乎是「
共享」尤二姐（論輩份是賈珍的小姨子、賈蓉的阿姨），便可以想像賈家關係之混亂，何
況這一切是發生在祖父賈敬喪中！

一番曲折後，賈璉將尤二姐收為二房，偷偷在外面金屋藏嬌。厲害的王熙鳳知道此事後
，又羞又怒，開始展開她「正宮的復仇」。其中包括找來尤二姐原本訂親對象張華來提告
賈家搶婚、去鬧尤氏怎會巴巴的把自己整家子女人往賈家送等等。

眾多紅樓夢文本改編的戲劇裡，「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和「紅樓二尤」一向是經典，要
怎麼詮釋才不落舊章法？在本場之前，先來一場「傲嬌鞋子」的過場戲，看鳳姐怎樣失去
了吸引丈夫的性魅力，然後「夢話之道」相當值得一記，將鳳姐幾個精采手段精準的賦予
現代化的意義：

1. 相信自己是個受害者。
2. 相信自己真的以大局為重。
3. 相信自己真的能夠令人害怕。
4. 利用自己的害怕讓別人知道他應該有多害怕。
5. 相信自己將成為別人災難的救贖。

在結尾，眾人滿意地一同乾杯，散場離去。已是救贖了嗎？可惜，真正的救贖並沒有發
生在尤二姐的命運之中。


任憑姐姐裁處

這幕夾在「大鬧寧國府」與「抄檢大觀園」當中，乍看有如一個小巧的休止符，令觀眾的
感官得以放鬆，但細細品嚐，卻自有其獨特的顏色滋味，更像餐飯間一杯小小的sorbet。

沈默自有其攝人之處，足音也是。取自的文本仍是第68回，比起潑婦灑醋罵街，鳳姐這
一層次的手段才是讓人打顫：盛鑑（飾演王熙鳳）的聲音表現在此像針一樣鑽進人的心底
，表面上對尤二姐示弱示好，其實舉步之間早已佈下天羅地網。

特別有感於尤二姐對平兒說的那句話：「我和你是一樣的。」尤二姐在當時還完全無法
想像等待自己的將是何種結局，但秉性單純，也沒想把平兒當丫環使喚。最後被鳳姐暗箭
傷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關口，也只平兒一人出面暗暗協助。

原以為，尤二姐跟平兒的卑微與善良令她們一樣。豈知在命運之前，王熙鳳也與她們全
無不同。當幕落在咖啡杯將接未接的瞬間，我們還不知道下一幕會不會是摔落，與碎裂。


抄檢大觀園

有如織錦般的故事，是由紅樓文本第73回、74回而來，起因其實龐雜，主要是因為大觀園
內撿到一個繡著春宮圖案的小荷包，且王夫人對晴雯也相當不放心（在『賈寶玉』劇中曾
有精采的演繹），所以乾脆委託家僕王善保家的進大觀園突襲檢查，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些
私相授受、男女私情的證物。

這場映照出寶玉的三位姊妹對抄園的不同反應，是對迎春、探春與惜春非常精采的速寫
。探春遇到抄檢，絲毫沒有畏懼，一肩扛起，為自己所有的丫頭掛保證，展現完全的領導
者氣魄。王善保家的沒弄清楚狀況，迎上前去嘻笑拉扯探春時，著實挨了一巴掌。而惜春
怕事，並不喜歡沾染是非，服侍多年的貼身丫頭入畫被搜出私藏的銀兩，她仍鐵了心不替
說情。至於迎春懦弱，不追究被僕人變賣的首飾，也管不住奶媽聚賭，因而被邢夫人比較
一番，最後更無法保全與表弟私下往來的丫頭司棋。

至此，猶如遙遠天際轟隆隆的雷響漸近，大觀園眾女子的結局也漸浮現：任是小姐與丫
環身份高低雲泥之別，也難抵擋迎面而來的命運。


黛玉與寶玉

此段出自紅樓夢第32回，文本本身已經相當精采，是寶玉一段誠摯動人的表白，由莫子儀
與盛鑑演來絲絲入扣，讓上半場已經沒有面紙的我只好繼續用手擦眼淚....T.T。

黛玉在賈家，雖然心繫寶玉，卻苦於孤女身分，無長輩可主張婚姻大事。加上考慮寶玉
與其他女子共有象徵婚姻配對的物件，如與寶釵的「金玉良緣」、和湘雲雙雙對對的金麒
麟等，便時常嘔氣垂淚。這段正是黛玉隔窗聽見寶玉對她的稱讚與知己之言，又感動又傷
心，轉頭離去時，寶玉從後追上的一場對話。

其實，這對話中的機關是延續前幾幕的「寶玉與黛玉」，賭氣談死、談放不放心的那段
。寶玉在此直接挑明說了兩人的心事，其實都極重視對方，但也因為不放心，所以黛玉的
心病才總是不好。寶玉如此坦承的關懷與表白也終於令黛玉鬆口：「有什麼好說的....你
的話，我早知道了。」

至此，文本出現一個轉折：兩人都陷入癡迷，寶玉甚至不曉得黛玉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襲人這時追上，恰被寶玉錯認為黛玉，拉起她的手繼續訴衷情，是相當癡情感人的一段告
白：「好妹妹，我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
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
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舞臺上，玫瑰花束有如兩人的心，熱烈也互相折磨。盛鑑與莫子儀的擁抱早已令人淚如
雨下，而後兩人距離拉遠，只餘盛鑑癡癡地獨白著.....

總在獨自一人時，最重要的話才出口。
總在說出最重要的話時，只獨自一人。


柳湘蓮與尤三姐

小時候看紅樓夢，有一個青少年版的文本，分成四集，其中第三集的封面與標題就是「紅
樓二尤」，當時小小年紀，不知為何就好記得尤三姐這個角色，尤其這次被朱宏章演繹到
極為精采的一段：「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
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原本以為賈珍賈璉一定喜
不自勝，豈知在如此強大的性誘惑下，兩個男人反而「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陽痿到一
個極致。文本中一句「竟真是她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她。」引人細想，即使在父權社
會中，性當中的權力關係究竟怎麼界定？誰來界定？

乍看之下尤三姐勝利了，其實倒也未必。她早已心繫喜歡串戲的浪子柳湘蓮，認定非君
不嫁。柳湘蓮經賈璉引介，原本爽快的以一柄鴛鴦劍作聘，誰知聞得尤三姐風聲，便想毀
婚。本劇幾乎最攝人心魄的一幕在此展開：詭譎的燈光、靜止的人群如處天上也如在人間
，朱宏章亦說亦演、唱作俱佳，而周姮吟如模特人偶般的旋身極為優雅美麗（既是尤物，
也是玩物？）但當退婚之實無可更改，桃花紅滿地的穿梭及自毀著實令人心碎！


救贖

這是我私心相當喜愛的一幕。觀賞林奕華創作的戲迷，或有類似的感受：整齣劇幾乎是不
熟悉的、更為實驗性、震撼性的林奕華，然至此，彷彿看到導演在謝幕前就提前跟大家招
招手：是的，還在。好像終於可以放心，與落淚了。

精采的多組雙人口白，可以看成柳湘蓮與尤三姐本事的延伸，但在人海茫茫中或許某個
街角，你與我、我與他、他與你....也可能曾經重演、一再一再的，問出類似的問題，然
後等一句相似、相反、或者永遠保持沈默的答案。

我相信在這幕之中，大家都有機會找到自己揪心的一刻（課）。在此且讓我摘這段吧。

『我們的命阿，就是我們的緣嗎？』

「註定的，是命。沒註定的，是緣。」

『你就是認命，不相信緣。』

「相信緣，代價未免太大。」

『不過，是一生一世罷了。』

「今天之後，你還會記得我嗎？」

『從今往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了。』


似曾（韋禮安）

能說什麼？韋禮安的現場實在太動聽！離開劇場近一個禮拜，我還會在日常中、瑣事裡，
一個音、兩個音.....然後他的歌聲就又開始自然地流溢在心裡。所謂brain washing也。

也愛極飄渺的背景與離場。如果想得起任何足以對應的意象之美，或許是「賈寶玉」劇
中的「花辭」與終場吧。賈寶玉的漫天飛雪而紅樓夢的漫天飛羽、「花辭」中顫抖輕飄的
女身而「似曾」中厚衣持穩的男子.......是男是女，在死亡、解脫或者救贖的窄門之前
，無一可令我們與眾不同。

我們，都是一樣的。在最後一人離場之前，寶玉的問題又響起：「那女孩，為什麼大雪
地裡，抽柴火？」

人間短短交會何其容易，如果能夠念念不忘.....


即便是各人且得各人的眼淚。如果，能夠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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