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好萊塢 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 - 電影

從前，有個好萊塢，它擷取真實製造了虛幻、它的虛幻卻漸漸取代真實、而那虛幻竟又在下一代的新世界成為了新真實？昆丁塔倫提諾電影總是充滿突如其來的隨機暴力，他也許也算一種把暴力浪漫化的好萊塢銀幕文化推手？但與其說他浪漫化，我還比較想說日常化，那暴力鏡頭很少玩風格炫技術的耍帥、很少像其他導演煞有其事地展現所謂「暴力美學」，反而更常在日常隨機的笑語抬槓當中擦槍走火急轉直下，轉眼之間一陣亂槍回過神來已遍地橫屍。

那麼，好萊塢陽剛暴力電影如西部片、戰爭片、諜報片、警匪片、乃至今日最夯的英雄片，那虛假做戲彷彿無傷大雅的銀幕暴力，會有一天從虛幻變成真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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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elo Drive，兩性兩世代

昆丁電影當然是很暴力的，那暴力在許多觀眾與影評眼中恐怕也是很酷很狂的，但對我來說他的暴力其實也可以很冷峻警世，總是冷冷直指我們日常的庸碌人生中早就潛藏暴力因子等待大爆發。說回此片「從前有個好萊塢」，裡面好多經典名人與名片，彷彿一封寫給 1960s好萊塢的情書？但我覺得它對老好萊塢的批判也是很重的，只是對那代代相傳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好萊塢也是尊敬而體諒的，於是要靠一位史實的下代少女與兩位虛構的上代大叔，以他們之間尋尋覓覓的相會，來為這段表面光鮮其實黑暗的歷史，帶來一抹溫暖的陽光。

此片這三個主角分男女兩邊、也分老少兩邊、在影史上也分上下兩世代不同的時代精神與不同路線。虛構的男主角，一個是演假戲的動作片（含西部、戰爭、警匪、諜報）過氣明星 Rick Dalton，一個是真打過仗真殺過人現在玩真動作的 Cliff Booth，彷彿代言 1960s解放運動與反叛文化之前的傳統老白男美國；而住在隔壁卻遲遲不相識的，是史實女主角 Sharon Tate，1969年時她年方 26 仍是青春年華，曾演過傳統的男性情報員動作電影《勇破迷魂陣》The Wrecking Crew 、也搭上了《失嬰記》羅曼波蘭斯基這陰柔猶勝陽剛的好萊塢歐系新潮流。

兩位鄰居的相遇，就是本片頭尾呼應，也像是兩個世代兩個性別兩種氣質兩種潮流的相遇。第一次是遙遙相望恍若不識，只讓過氣老男 Rick 悻悻然「就是那《失嬰記》小子、好萊塢新紅人」，中段還有 Steve McQueen與友人悻悻然「Sharon就喜歡那型，矮小有才卻如12歲男孩，我（這成熟硬漢）才沒機會呢」，整個有種老人嫉妒新人的世代憤懣感。

不過他們所不知的 Sharon 其實與他們也沒那麼大不同，她也住在同樣的山上豪宅、享受同樣的好萊塢貴婦生活，然後她跟著波蘭斯基與矮小備胎之餘，除了讀各種女性書寫經典小說外，在電影院自戀地念念不忘的豐功偉業，倒是和波蘭斯基八竿子打不著的陽剛動作片《勇破迷魂陣》，尤其享受自己像個男人一樣出拳打倒壞蛋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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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on Tate，我也要陽剛

其實，在這陽剛傳統經過二次大戰美國獨強達到頂峰的 1950/60s 之交，也許那「從前有個好萊塢」光鮮亮麗的浪漫過去，其效應才漸漸要擴大出來不可收拾？美國早就是個很硬漢的國家，那硬漢形象通通寫在電影中，古有西部開發的暴力爭地、1940s 有二次大戰殺納粹拯救歐洲、1950s 有反共年代美蘇諜報、1960s 有警調英雄打擊犯罪維護治安... 通通成為了西部片戰爭片警匪片諜報片等好萊塢陽剛暴力電影之養分。難怪在主角 Rick 的過氣明星苦悶人生中，觀眾與影人永難忘懷的榮光，就在那「火槍燒納粹、殺殺殺殺殺」講得都流口水了 XD

在 1960s這遍地嬉皮的反叛文化平權解放之年代，過氣老明星 Rick 彷彿代言過去陽剛老美國、準備要被陰柔的歐系男孩導演與搭便車的美國少女給推翻了嗎？聽那些嬉皮口口聲聲的「反媒體暴力、反國際戰爭」只差沒直說反對老好萊塢權貴老男人，老男人彷彿已感到存在危機焦慮陽剛氣質的滅絕？不，陽剛氣質並沒有滅絕，權貴老男人與其說要被揮著正義大旗推翻掉、還不如說將被摩拳擦掌取代掉。這些在時代下漸成新主流的邊緣、年輕、外族、無產、女性，與其說是在追尋個正義，恐怕還不如說要把老權貴推翻取代輪我過過癮。

儘管這些人的邊緣身分在新時代充滿正當性，但他們的訴求未必踏實、他們的取代更談不上正義。從 Bruce Lee開始，如數家珍推崇一堆非白人格鬥明星，口口聲聲讚頌他們才是真實格鬥不像好萊塢花拳繡腿；好吧 Rick 這些養尊處優明星是花拳繡腿，但代表美國打二戰的 Cliff可不是，不出三招見真章。這陽剛美國有其真實、但真實透過好萊塢電影變成了虛假、這虛假竟被觀眾浪漫化地當成真實要來摩拳擦掌玩一回。（本片的）Bruce Lee 會半吊子自大膨風自以為來玩真的，那他訓練的年輕女星 Sharon Tate恐怕也會，那比 Sharon 還年輕的血氣方剛少女們更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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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ippies，翹腳當老闆

本片的大叔開車兜風之旅中，窗外風景少女如雲、個個自由奔放青春洋溢。這嬉皮的美麗風景，對膨風陽剛毫無自信的老男明星 Rick 來說越看越焦慮、對真正陽剛充滿自信的特技演員 Cliff來說卻越看越有趣。Cliff 與少女 Pussycat 的相遇，既是美好得令人怦然心動、卻又驚悚得令人捏把冷汗，他倆之間的默契並非膨風老男人吃嫩妹以性快感填補空缺的精蟲衝腦，而是你這麼陽剛強壯我既傾慕更要看齊的惺惺相惜。Pussycat話說的很白「我尊敬你這種真功夫，才不像那些演員做假戲，不食人間煙火連越戰都不知」。

本片這些嬉皮少女們，她們口口聲聲訴求出來的都擲地有聲，統統是那 1968 年學運後嬉皮文化所訴求的進步價值；但她們這些 1950 左右出生長大的電視兒童（總部一堆美腿少女全在看電視），在一生影視生活潛移默化下所嚮往的，恐怕並不完全是口上說的反戰平權與自由等進步價值、而更有潛意識裡蠢蠢欲動卻沒說出口的陽剛崇拜與暴力革命由我取你而代之？過去你們老白權貴男人可以長年享受陽剛踩人的英雄快感、今日我們年輕多元無權女人難道就不行？

於是，上了人家車子的 Pussycat 二話不說脫了鞋子伸出大腳丫、宛如傳統白男老闆伸出皮鞋大腳宣示 I am the boss？美女伸美腿通常是可以拍得風情萬種令人遐想的，但昆丁完全不是這樣拍，而是用腳底正鏡頭很粗魯地拍這些女人三分顏色開起染坊的薰然與囂張。於是本片有 Pussycat 車上伸大腳當作自己家、有 Sharon Tate電影院伸大腳自戀出拳頭、有芬寧姊飾演的嬉皮大姐頭伸大腳還以腳指路宣示鳩佔鵲巢、甚至片廠還有一鏡牛仔靴大腳鏡頭拉遠才知是個最小的小女生？看過《惡棍特工》的美女大腳就知道，大腳丫這種「自大膨風」意象總沒預示什麼好結果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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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iff Booth，虛假反成真

讓自大膨風的角色擁有巨大物件，好像已是昆丁的視覺意象老招了（不知僅有近年還是向來如此），《惡棍特工》有大煙斗大奶油大酒杯大石膏大腳丫、《決殺令》也有醫生的大牙齒，而今《從前，有個好萊塢》不但美女大腳丫加倍奉送、還有自信滿滿的 Cliff大車子趴趴走與大狗食賞飯吃、有自信缺乏的 Rick 藏在家裡鞏固自信的大火槍、有 Bruce Lee虛張聲勢的大叫聲大動作，甚至 Rick 喝的大杯雞尾酒也用了兩次接近滿屏的特寫鏡頭強調其大彷彿喝一口就安心... 不論是此片硬撐陽剛表面的眾生、還是唯一貨真價實的陽剛之神 Cliff，不論玩真玩假統統都要玩大的。

電影跟著 Rick & Cliff 這一表一裡一假一真的哥兒倆，看他們每天道別後展開什麼好萊塢奇幻旅程。Rick接拍西部片演反派跟到的，是搭假場景的西部片廠，裡面上演小酒館針鋒相對擦槍走火老戲碼；而幾乎同時平行發生的另一邊，也是另一個廢棄的老西部片廠、卻已被嬉皮佔屋成了貨真價實的西部小鎮、附近竟還有以真實景觀滿足觀光想像的西部荒野騎遊！尤其，此處的圍蔽空間格局、一男多女陣仗、群己打量視角、立面平移鏡頭、以及如片中導演所追求「1869與1969相同的服裝設計」與似曾相識的女牛仔站姿，簡直就是嬉皮少女版西部驚悚片！準備圍殺獨行英雄！

唉，好萊塢拍了這麼久的陽剛暴力電影，正如艾爾帕西諾飾演的大經紀人所說「早已在廣大觀眾心裡留下印記」，於是過去邊緣的三教九流都有樣學樣起來了，看多了電影電視英姿颯爽覺得我為什麼不可以？很可惜，還是不可以，這群隊形嚇人眼光煞氣的牛仔小妹們，畢竟都還只是硬撐陽剛氣質的 imposters。正如《惡棍特工》也有一堆自大膨風的 imposters要給自大之神蘭達上校一一收拾掉，本片這群自大膨風的 imposters 一樣要給美國真正槍林彈雨打出來的陽剛之神打個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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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k Dalton，登門拜訪吧

主角哥兒倆二線平行的經驗，一邊是赫然發現過往浪漫化的西部片已不知不覺成真了、另一邊則是在小女孩引導的「方法派」演技中將真實經驗與情感做成了假戲，真假的界線再也難分。看這宛如下代精靈的小女生，已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一齣戲、把自己的稱呼改成了角色名，那再看看她翻開的大本偉人傳記，我們也不難想像她將如何一路自大膨風往上衝、誓言成為下一個華特迪士尼。

世代差異很恐怖，第一眼乍看之下老人也許覺得小輩怎麼這麼早熟爬到我頭上？但殊不知，小輩可能已在跟我同一條膨風硬撐的道路上、走火入魔走得比我更快也更大？於是，住隔壁令 Rick 很焦慮感冒但又不想多去認識的 Sharon Tate，片末結局兩個鄰居總該相會了。

我承認我看片前就約略知道 Sharon Tate兇殺案，不過此片拍那群嬉皮從來沒提 "Manson" 這名字，我還真是從一開始的平凡美好當中越看越驚悚、看那憤懣下自以為無所不能自大膨風越看越不可置信！史實 Manson 家族把私仇擴大為階級仇恨、以佔屋嬉皮之姿來殺頂層豪宅殺到誰都好、就來這地址殺了一樣年輕的 Sharon Tate與一窩無辜客人、而過往陽剛踩人的老權貴敵人不痛不癢地。也許，昆丁看見這無辜也感到悲傷，那在電影這平行世界裡安插兩個分擔上世代集體罪疚的老男人、讓他們住進這地址代替無辜的 Sharon 承擔那怒火？

要說這集體罪咎是什麼，除了大尺度可說是廣泛的美國階級或世代等不公外，較具體的中尺度罪咎應是好萊塢多年累積餵養少年的陽剛動作片了，使他們面對問題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甚至還不長眼搞成無差別殺人、只為馳騁一回銀幕上看到的率性正義與復仇快感？當然在真實力的 Cliff面前三兩下滅團，假實力的 Rick 也第一次見識到真火槍有多恐怖沈重如噩夢一場。患得患失的膨風名利且放兩邊，你我既然都心有餘悸，那就來互相拍拍慶幸平安才是真人生。大叔就放心認識神秘的新貴鄰居吧，她未必是神通廣大的洪水猛獸，說不定只是迷惘人生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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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lywood，罪咎我代扛

昆丁片我印象中看過不少，但它們往往密度極高我也記不清楚了，記得最清楚的就《惡棍特工》與《從前，有個好萊塢》這兩部替代歷史電影，他總是給史實加上一些虛構小人物攪動一池春水、然後陰錯陽差讓他（與我們大多數觀眾）感到遺憾的關鍵史實快意翻轉。上部片開心洗掉希特勒、這部片欣然救回 Sharon Tate。也許在他的世界觀中，無辜 Sharon 天降橫禍的壞運，並不是純粹的偶然而有歷史的趨勢，也許正是陽剛暴力無限放送的「從前那個好萊塢」在冥冥之中推了一把？那編劇就送一對好萊塢大叔幫她扛下來。

看此片需不需要知道 Sharon Tate與 Manson 家族故事呢？我是事先就知道的，但看起電影仍被懸疑情節唬弄了一大圈、直到很後面才恍然大悟、但大悟後仍忐忑不知這替代歷史將會怎麼走。總之昆丁又玩了一次黑色幽默與暴力、又當了一次小影迷彩蛋連發處處致敬，只是他所致敬的那個好萊塢，既有其過往的功績與繁華、也有其不可磨滅的黑暗足跡。

不過畢竟電影拍在今日，還是來啟發觀眾回視今日囉。我們這時代，又一如往年進入了新的世代衝突，年輕新貴們好多新科技新概念新價值眼花撩亂地、令我們上代前輩看了陷入焦慮不敢面對嗎？其實我們上代走過的路、他們說不定都看在眼裡印在心裡學了下來，甚至我們這代做過的錯事、他們也有可能換湯不換藥重蹈覆徹一次？比鄰而居的世代之間與其保持距離鬼影幢幢，還不如登門拜訪共飲一杯，開個小成長團體看見對方回視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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