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好萊塢，半世紀前的今天 - 電影

今天好像是個賺到的颱風天，剛好看見 y6837600 大今天凌晨的文章《從前，有個好萊塢- 暴力的實踐》後很有感觸，就趁著 2019/08/09 這莎朗蒂事件五十週年再來看一遍。y 大提到的「暴力的實踐」這點很有意思，是此片討論中比較少見到的一個層面，但我感到很有共鳴，也覺得是此片核心。話說此片看似包山包海地

既談美國老西部片、又談義大利新西部片（Rick的昔日與未來），
既談過氣的老派硬漢明星、又談新崛起的年輕明星與名導（天堂大道一對鄰居），
既談老銀幕英雄的正面陽剛、又談新銀幕狗熊的陰柔落淚（Rick向小女孩學方法演技），
既談販賣假陽剛的明星演員、又談揮灑真陽剛的特技演員（Rick & Cliff這一體兩面），
既談老白男陽剛的戰爭英雄、又談異族新生代的摩拳擦掌（Cliff 挑戰 Bruce Lee），
既談開大車兜風的老帥男、又談搭上香車的新美人（Cliff 邂逅 Pussy），
既談老美國的老陽剛唯我獨尊、又談新美國的嬉皮反叛（Cliff & Pussy 之辯），
既談銀幕與螢幕上的假西部、又談廢棄片廠的真西部（Rick 拍片平行 Cliff 探險），
既談美國最高層的天堂大道、又談美國低層的嬉皮佔屋（低層上來殺高層）。

這一切，好像都和一種陽剛暴力的時代氣質之演變大有關係？


老陽剛美國 vs 多元新生代

大體上，我覺得這部只是取材真實人物當配角展現時代眾生、以虛構的時代精靈當主角穿針引線、是要一起講個時代故事的。看此片當然可以聚焦個人疼惜莎朗蒂並感謝昆丁的溫柔，但不認識莎朗蒂與曼森家族的觀眾也可以閱讀一個時代的轉變。這轉變要革命性地暴力轉變、還是各安其位地溫柔轉變呢？

電影處處在談新與舊，在這 1960s末段舊人當然就是老美國、老西部片、老白男硬漢、老陽剛明星等等概念的集成，代言他們的時代精靈就是 Rick & Cliff 一體兩面，Rick是表 Cliff是裡、Rick是陽剛皮囊 Cliff是陽剛之神。但過完 1960s進入 1970s後，這老陽剛美國的西部片衰落了、美國世界警察的地位在越戰後碰壁了、老陽剛白男的美國夢在越戰後失落了，整個美國漸漸走上邊緣崛起百花齊放的新道路。

本版 leila大的文章有提及莎朗蒂事件的「時代轉變」，引了 Joan Didion 著作《The White Album》中提及的這 1969/08/09 作為六零年代一去不返的時代分水嶺。在這眼光下，舊時代之死是被暴力完成的，甚至死的還不是正統的舊時代代表，而只是看自己學舊時代男英雄在銀幕上揮拳頭就心花怒放的莎朗蒂；而昆丁，看來是有意地讓舊時代的正統代表 Rick & Cliff 一起來承受這暴力，並檢討他們那舊時代的陽剛如何演變成新時代暴力反噬自身。


真陽剛傲慢 vs 假陽剛憤懣

此片整個好萊塢都在販賣舊日陽剛暴力，西部片警匪片毒梟片都差不多，這裡有沒上過戰場的 Rick 與好萊塢大頭們、也有上過戰場出生入死的 Cliff，劇情範圍內的好萊塢這一角落大體是以真實力的 Cliff支持空有表面的 Rick 繼續做陽剛大戲，並沒要檢討陽剛氣質的意思。外面雖有波蘭斯基等陰柔派新生代入侵，但沒自信的 Rick 並沒檢討陽剛而只是在怨嘆時不我予，Cliff 更自信滿滿地覺得這些都沒啥好怕、兄弟你就是個銀幕硬漢一定沒問題。

而外面若有任何半吊子要來僭越專屬我們的老陽剛，Cliff 一定不假辭色狠狠教訓。老婆敢多嘴僭越，人人謠傳 Cliff直接宰了；愛犬敢多嘴猴急，Cliff 拿著大罐頭宣示我才是老大賞你飯吃給我乖乖地；中國面孔的武術指導氣燄高漲宣稱多元異族武術家才是真功夫，上過戰場的 Cliff二話不說來比真功夫。Bruce Lee 這場戲昆丁的處理有醜化之嫌，但我看了並沒有那麼皺眉，畢竟 Cliff這角色宛如陽剛之神，讓武術指導兼武術明星輸在一個在戰場出生入死過的男人手上，我覺得並沒什麼好丟臉的。

只是本片中的 Bruce Lee為什麼要這麼堅持陽剛外表滿懷硬氣衝撞好萊塢舊勢力呢？他話說很滿硬著頭皮挑戰 Cliff、被快速擊敗後著急叮嚀「別說出去」很在乎面子，這描繪雖有誇張與醜化，但我覺得更有時代的悲哀：美國經歷 1940s二戰到 1960s越戰，那陽剛自大唯我獨尊已向外踩遍世界多國、也向內踩遍美國各邊緣社群；而今各種邊緣社群要反抗了、反抗的途徑卻是有樣學樣的陽剛甚至暴力，對 Bruce Lee來說是我們異國的武術絕不輸你們，對電影後段那群（一直沒提「曼森」之名的）佔屋嬉皮來說則是以暴制暴了，才不止是其它廣大嬉皮柔性高唱的愛與和平。


好萊塢放送、假戲已成真

相較於老美式陽剛，嬉皮本應該是種陰柔頹廢，就像波蘭斯基這種娃娃臉陰柔男孩、或是像莎朗蒂這種甜美小妞，總令老陽剛代表 Rick & Cliff 在片初感嘆這天下怎麼漸漸變成他們做主了？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些最陰柔的也有樣學樣學著囂張了起來。他們沒看到的無傷大雅處，是莎朗蒂翹著大腳看自己在銀幕上出拳打壞人好得意，她儼然也在嚮往好萊塢老派男硬漢的陽剛；Cliff 看到的無傷大雅處，是天真小嬉皮 Pussy也翹起大腳談著我多崇拜你的真陽剛功夫、鄙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假陽剛好萊塢、更氣憤美國拿陽剛暴力向外打仗。

有傷大雅的，則是好萊塢仍在販賣的假陽剛暴力、竟在廢棄老片廠驚悚成真！這群已軟禁老影人的佔屋嬉皮都是二戰後出生、沒經歷過戰爭卻都看電影長大、甚至片中 Cliff造訪時都在看電視，看著看著學足了西部片圍事嗆聲的架勢、簡直和 Rick 正在拍的新片似曾相識！於是後來他們出隊謀殺時，那句「我們是看著影劇的謀殺長大的，這裡是好萊塢，我們要去殺死教導我們謀殺的人」儘管乍聽像是推託的藉口、在此片描繪下也未嘗不是真反應他們潛意識：這陽剛暴力老美國、與代言它的陽剛暴力好萊塢，我們這些邊緣人來有樣學樣以暴制暴、衝上頂端的天堂大道殺個爽。

當然暴力殺人是不對的，無差別殺個無辜之人更糟糕，畢竟史實曼森有仇怨的只是個他眼中掌握權力卻傲慢拒絕他的人，結果那人搬走了、他負氣地殺這間豪宅裡的誰都好。這以暴制暴甚至變成暴力發洩不長眼睛的現象，是否是老好萊塢多年爽快販賣陽剛暴力的惡果？我認為昆丁在此片是有檢討的。曼森家族暴力殺人是錯的，但要給老好萊塢代表一點點懲罰也是對的，本來降臨莎朗蒂的橫禍就來降在 Cliff & Rick 身上，假陽剛的 Rick 驚嚇一夜就了結，真陽剛的 Cliff總要挨上一刀才算代表時代贖個罪。


英雄化暴力 vs 暴力的唏噓

昆丁自己就拍很多暴力電影，由他來檢討 1960s時盛極而衰的好萊塢暴力，他有資格嗎？我認為是有的。畢竟暴力還是在大銀幕上一路發展了下去，接替好萊塢西部片的還有義大利西部片，也真如史實情境般讓代表老銀幕硬漢的 Rick 遠走義大利找到第二春。義式西部片出現很多修正主義 (revisionism)，過往美式西部片裡對暴力的英雄化、對反派的妖魔化、與對邊緣異族的醜化，在片頭 Rick 眼中軟綿綿的義式西部片裡都得到了修正翻轉。也許，在新片裡 Rick 演個有血有肉的流淚反派、融入自我處境跟著小女演員學一遭，才是銀幕暴力的有情新出路？

而 Rick 代言一代銀幕硬漢的更理想新出路，也許是在電影這替代世界裡，和本來保持距離不相往來甚至視為假想敵的新世代莎朗蒂見個面喝一杯、轉型和波蘭斯基等新影人繼續探索新片型？這 1960s好萊塢如片頭艾爾帕西諾所讚頌的「一把大火槍、殺殺殺殺殺」之陽剛暴力，終要落幕也終該落幕，只是不該讓莎朗蒂承擔、也毋須要 Rick & Cliff 代死贖罪，此片只要他倆在不同領域認識了銀幕暴力的遺禍與迷思，就讓他們經過一段陣痛反省後擦擦眼淚走向新時代。我覺得昆丁的溫柔不只是擁抱天真無辜的莎朗蒂、也要擁抱有光鮮亦有黑暗的「從前那個好萊塢」。

想想昆丁電影的暴力，從一開始就從不是英雄化的暴力，反而是充滿荒唐的黑色幽默，往往自大膨風的英雄人物都沒好下場、自以為是的雄心壯志總是要吃鱉、甚至生死一線往往隨機荒謬如浮雲... 但一種冥冥中的正義與溫暖，總是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集體巧合中悄悄降臨，不見得盡如任何角色的意，但總令每個存活者唏噓。這片好像也是一樣，只是更溫柔地只讓真正該死的死光光、其他罪咎或大或小的都逃過一劫。

只是透過拳頭、透過大腳、透過西部片廠等種種意象在不同角色之間似曾相識的連結，我們也許能意識到兩位男主一位女主乃至一大群反派們，他們心理蠢動的陽剛暴力並沒多大不同，只是人人各自走上了不同道路，這集體罪疚就讓少數越線的人償還吧。



不知不覺到了 2019/08/09 這颱風天，距離莎朗蒂事件那老六零年代消逝的 1969/08/09 剛好五十年。我們仍在看好萊塢電影、仍有許多銀幕偶像、也仍有許多動作片警匪片恐怖片的銀幕暴力，不過這些暴力所承載的電影故事與人間主題是否更多元也更有情了呢？當然我們這時代也有一兩支壓倒性的主流、與一眾掙扎中的非主流，不過我還算挺滿意當代影壇的百花齊放與多元價值。颱風天等風過了、這週末要來看哪部片？就來紀念「從前那個好萊塢」的五十週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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