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費里尼的小丑玩笑，到，蔡明亮／李康生的幽默禁閉（上） - 蔡明亮

喔，羅馬。Roma，who are you。

【陌生男子】

俊秀男子走出地鐵，此時他仍不屬於這個城市。米白色西裝，讓他一眼
即被識破。熟門熟路的皮條客，從乘車地點，旅店，問到法國妞。（此
時他對城市的認識，還維持一種初始的混沌，亟待一一解答。雜沓而來
的各種面貌和符號，才正要引領他──同時，鏡頭外的觀眾，走入城市
的內裡，記憶，恐懼和欲望的景深。

幾乎是所有旅人的基礎課程。去辨識，陌生人的臉孔，出入口的編號方
向，施了咒的謎般各種名字。走出某個地鐵站，某個街口，某間飯店，
旅行到此結束似乎，也無不可。

然一開始仍不免期待。那城市是女子。而你以為每個女子，都很可以親
近（如同一座豐腴的母體。）即使你兀自開始這麼稱呼她，你還是不得
不在多數的時光中，曲折繞屈地前進，破除你優雅的姿態，卸下華麗外
衣。只因那些她長久捍衛的，不輕易為你敞開，不輕易寫入一個新的記
憶。她比你懂得欲望，穿脫的藝術，多了一點世故。她不知道，最終，
會不會自己也只是你的一個，陌生女子。這輕輕的「只是」，教人害怕。

到了劇終，一切影像的記憶也全然釋出，突兀的，淡色，猶如一段技術
不好的淡出操作。無性，無欲望的回歸。


【荒謬登場的人／物】

也許是四格漫畫。甚至，更直接的，單格漫畫。每個人物登場的時間如
此短，短到你以為，人的一生的時間，就這樣被框在某一格漫畫的紙面
，一閃即逝。穿上白圍巾的服務生在廣場端著盤子走過每個吃食叫喚爭
吵戲謔的男女老少，房東太太的女傭應門睜大著眼盯著新房客聽見馬桶
上的小男孩說他便好了遺棄不顧。戲院舞台上無趣無色欲的的舞蹈魔術
表演被臺下等著看奶看屁股肉的男眾驅趕之後一陣精彩的女聲合唱軍裝
啦啦隊表演被戰時快報打斷然後是真的空襲警報將所有人轟進防空洞。
高速公路上收費員聽球賽廣播喃喃自言面露不滿驚疑被經過的年輕人惡
意嘲笑。遊覽團電影劇組人員架高車攝影機雨不休一路泥濘水墨畫最終
車速漸緩原來是前方車禍馬牛豬的屍骸斷肢殘臂散落路面人們感到放慢
步伐的必要故目送生靈殘缺一塊塊加速離開。最後，則還是救贖。大亮
紅袍教宗挾著老婦人對往日情懷舊日風範的美好惦念來為眾人祝福聆聽
紅塵世事民間疾苦重頭戲是響應宗教改革與新時代接軌由各階層執事人
員演出服飾改裝走秀第一季春裝發表眾人誠心悅服唯戴著墨鏡的教宗低
頭睡去。看到這場秀，觀眾，都與我一同笑了。不知為甚麼。其實我沒
有那麼想笑。雖然我，沒戴墨鏡，看到了。

現實生活中，臺上臺下一樣精彩，沒有誰是永遠的觀眾。我想到的是，
真的甚麼都可以這樣無來由出現，然後又瞬間消失嗎？1970年代城市開
挖地鐵時，遠古的人物風情壁畫，是否必然由工人發現，有沒有其他可
能？譬如說直接掩埋或根本挖壞了，那就永遠地與那些為公務和城市的
理想犧牲的工人，一同陪葬，不見天日，完全沒有乍然而現，又復褪色
消隱的一天？又譬如，另一處工程地點發現的，堪為歷史遺跡的，完好
象牙，頑固抵抗時間的魔法，會被博物館收購保存？城市她，能不能自
己決定，要留下甚麼，要汰去甚麼？善女子，美男子的打造養成，哪些
是迫不得已的抉擇？

我覺得，這些想像，這其他的可能性，於現在而言，或許也真是。太。荒。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