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2） - 同志

房門重重地關起，落下了清脆響亮的喀答一聲。


像是被抽空靈魂一般的空虛和哀傷，

讓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頹然倒落在柔滑的絲質床單上。


佩佩和曉婷的爭執，帶著明顯的抽泣聲，從門外清晰地傳入了我嗡嗡作響的左耳。

但身體跟心靈的雙重劇痛，讓我無法聽清，也已無意聽清。


輕輕撫上了劇烈疼痛的右肩，指間傳來熟悉的黏膩感，

擔任了外科醫生二十年，處理傷口的程序一瞬間閃過我專業的腦海。



....但是沒有一行字，能教我怎麼撫平曉婷心裡的傷口。


無助地放下沾滿自己鮮血的左手，我閉上除了流淚外再無他用的雙眼。


那個我曾發誓要永遠好好照顧的女人。

那個讓我願意付出靈魂與生命的女人。


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重現了她心頭劇痛的烙印。


由我，方思瑤，親手刻下的殘忍烙印。


雨夜告白的那一晚，我從她的手中搶走行李箱，

也從鍾偉哲的手中，奪得了她真實而熾熱的愛。



和她甜蜜的愛情，帶著出軌的刺激，

讓初次嘗試偷情的我，不由自主地一再沉淪於帶著悖德意味的親暱和浪漫。


年齡上明顯的差距，長久以來被她的依賴，

則讓我自從交往以來，一直下意識地自居為最愛她的守護使者。


是的，我愛她。


愛到甘願揹上外遇的惡名。

愛到願意奉獻所有的一切。

愛到不想替自己留下任何的後路。



就如同她的義無反顧，她的一往情深。


明明我們是這麼相愛，這麼地渴望和對方廝守終生....


卻因為和她同樣身為女人的事實，

我們熾烈的愛情，總是無端地遭受著壓力和責怪，

甚至因此在深愛她的父母口中，貼上了「不正常」的標籤。


而在恢復自由之身後，我不甘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


別說是社會大眾了，

就連要讓身邊的人完全認同自己「江曉婷之妻」的這個身份，都是難如登天。




於是骨子裡不服輸的好強個性，總是在每次午夜夢迴時，悄悄地在潛意識中告訴我。


方思瑤，妳要證明自己比男人更能照顧妻兒，

要成為比鍾偉哲更值得依靠的另一半，

要告訴全世界，妳的愛勝過任何一個男人能給江曉婷的愛。


江曉婷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於是在小熊和慧萍阿姨的見證下，向她下跪求婚的那一刻，我就這樣決定了。


從今以後，方思瑤唯一的使命，就是帶給江曉婷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她要的幸福快樂是什麼，我認真地想過嗎....


替自己買下鉅額的保單，讓她成為唯一的受益人。

將她與鍾偉哲的兩個孩子，視如己出地關愛疼惜。

帶她入住高檔溫泉旅社，獻上精心設計的結婚證書。

犧牲自己的事業、舅舅的期待，來救她病危的阿嬤。

把三千萬的即期支票順手交給她，不讓她去欠別人的情。


為了不讓失明的自己成為她的負擔，脅迫所有人替我隱瞞自己仍活著的實情。






在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候，以自己的生命做籌碼，

要脅一個看似更有能力和肩膀的男人，代替自己照顧她....


愚蠢如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到，

這些屬於江曉婷的「幸福」，都是建立在方思瑤的絕對主觀上。


看到江曉婷一次次地被我的溫柔體貼而深深打動後，

不懂得反省思考的我，熱切而強勢地繼續為她獻上所謂的幸福。


渾然不覺自己的給予，早已漸漸地變質為她的壓力，甚至是她的折磨，

最後狠狠地戮傷了江曉婷那顆深愛我的心....



我在失去光明的世界裡，靜靜淌著無聲的眼淚，

讓臉頰上的腫痛，懲罰著方思瑤的自私強勢；

用肩膀上的劇痛，想像著江曉婷的內心痛楚。


雖然我明白，再強烈的痛也抵不過曉婷所承受的萬分之一....


被這些負面情緒淹沒的我，全然未覺開門的聲響，

直到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上我的髮梢，才喚醒了我其餘的知覺。


「表姊....」


揉合著疼惜和不捨，帶著充足淚意的聲音。




「曉婷她....先回去了，我先替妳上藥，好嗎？」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勉力自抑卻仍無法遏止的抽噎聲中，

佩佩小心地鬆開我的鈕扣，替我脫下染滿了血跡的襯衣。


用熱毛巾仔細拭去由肩頭一路流至胸口的鮮血，再輕輕沖淨我不斷傳來劇痛的傷口。


身體雖然因劇烈的痛楚而不由自主地顫抖，

心裡卻為她溫柔的照顧，而得到了一絲絲的撫慰和溫暖。





這個曾經任性驕縱的小女孩，也在不知不覺中地漸漸長大了。


而那個自我中心又好強的方思瑤，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請給我一個練習傾聽的機會，曉婷。

請給我一個彌補妳傷痛的機會，曉婷。

請給我一個學習如何好好愛妳的機會，曉婷。


求求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