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如何推薦『惡之畫』？ - 電影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編劇，沒案子沒錢的時候什麼工作都做，
三十幾歲二十幾個職業，和一般創作者相比，跟社會多接觸了一點。

2017年的時候，陳永錤導演找上我，那個時候『惡之畫』的劇本已經完成了一稿，
我不記得是已經拿到輔導金還是在金馬創投的階段，
總之，他希望我可以幫他做田野調查，檢查這個劇本內容的合理度與真實性。

故事很簡單，一個歸國畫家在台灣不被市場與補助評委認可，
沒收入只好暫時到監獄教受刑人畫畫，想不到意外發掘了一個年少的畫畫奇才。
他本著熱愛藝術的心為他辦畫展，卻遭到惡意破壞與群眾攻訐，
查訪之下才發現這年輕人不是普通受刑人，當純粹的美碰上極致的惡，
畫家踏上尋覓年輕人過去的旅程，而社會又該如何看待才華與罪愆？

針對這個故事，我們列出了幾個不太確定的方向。

「台灣當前的藝術環境、政府補助的模式」、
「藝術市場如何買賣、藝術品的價格怎麼訂？如何用數字量化才華？」、
「受刑人在監獄的每一秒日常、文康活動的模式、重大刑犯不為人知的樣貌。」

於是，我帶著導演訪談了台中看守所的所長、法警與科員，
在那裡，我們熟悉了受刑人的作息，學了一堆常用術語。
同時也見識了陳進興優美端正的筆跡、劉煥榮的水墨畫、顏正國的書法。
無論是槍擊要犯還是黑道老大，他們確實在獄中被開發出了驚人的藝術天分。

其後我們見了幾位在台灣曾經申請過藝術補助的藝術家，
理解政府相關部門在審核、評鑑上與藝術家真實需求的落差以及整體環境的蕭條。
訪問了藝術行政，詢問獨立策展、美術館邀展等對藝術家實質上的助益與收益。

一位同時在倫敦與台北經營藝術買賣的經紀人，向我們分享他的觀點，
他介紹了幾位知名藏家，也透露了許多藝廊交易之間的秘辛，
藝術是人類進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天文數字的金錢遊戲。

最後，在颳著冷風的十二月，
我們訪問了曾經與鄭捷相處過的科員與教誨師。
他是怎麼熟悉環境的，他的言行、他最後的日子以及行刑的程序。

基於防雷，某些訪談對象我就不多說了，
在這兩個多月，導演並不因為『惡之畫』的劇本已經受到過評審青睞而自滿停下腳步，
他跟著我在台灣各地跑，一次次的從概念問到細節，讓故事裡的所有環節不致失真。

結案收錢之後，我與這個劇本就此斷了聯絡。
不管是影劇圈內還是圈外的朋友，只要談到這故事，我都會告訴他們：

「我很喜歡，但絕對賠慘。」

在台灣做這種類型的電影，沒有愛情沒有鬼、沒有警匪又不搞笑，
吸引不了投資人更沒辦法吸引觀眾，何況這是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長片，
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掌握好這劇本的每一個環節，
除了呈現故事裡面的黑暗與真實以外，你要如何處理那麼主觀的「美學」？

又過了一年多兩年，聽說開拍了，聽說沒人投資導演自己籌了很多錢，
這一切我都不去查證、也沒探班，我有我的生活有我的問題，我不再關心這案子。
直到殺青後，我與陳永錤導演又合作了其他案子，
我們在田野調查路上甚至爆胎翻車，一起從全毀的車子爬出來。
即使如此出生入死，我依舊盡量不讓自己得知太多關於這部片的訊息，
例如他有沒有負債，以防我不好意思收取應得的酬勞。

終於等到『惡之畫』在台北電影節首映的那天，我和老婆看完全片，心中一陣凜冽。

潦倒的畫家胸中與眼中熊熊燃燒的藝術之火，
掛著無邪笑容深不見底的神秘年少受刑人，
杯觥雲裳的藝術市場，
傷痕累累、疲憊而憤怒的群眾，或者說，社會。
甚至那一幅幅的畫作，在地上、在牆上、在收容所、在藝廊，
一場接一場的戲、一個又一個衝擊的畫面與構圖，
它們完全超出我對劇本的想像。

『惡之畫』完全值得看大螢幕，布幕中就是一幅與你辯證著惡的，流動的畫。

映後的座談，有觀眾尖銳的提問導演對於死刑的觀點。
即使這部片的內容早就呈現了各種不同的多元觀點，導演依然沉著堅定的提出他的看法，
我心想：這些問題即使不會有正確答案，也早就在他心裡辯證了不只三年，
而這也正是『惡之畫』存在於台灣的價值所在，
我們必須勇敢的去直面社會上的邪惡，
理解所有令人難以接受的慘劇背後都是來自於環環相扣的結構問題與失能，
在答案出現之前，我們應該一直討論、一直思考下去。

陳永錤導演私底下是個說話有點容易緊張的人，尤其是被我帶去陌生的地方，
見與他生活圈毫無關聯的各種陌生的訪談對象時，更可以感受到他為了表達而絞盡腦汁。
但是這樣的人，付出了好幾年的生活、好大一筆金錢（我依舊不願知道多少錢），
去為台灣電影，甚至可以說為台灣社會留下一部與眾不同的作品，
這是我人生至今無法提煉而出的巨大勇氣。

上映到現在，連「消失的情人節」票房都不好，
爬了文看了所有的討論，有人說『惡之畫』就是沒請工讀生，
我一直想著該用什麼方式，在我熟悉的批踢踢留下一點推薦，
以上是我與惡之畫在三年前曾經短暫接觸過的小故事。
以下是我直接而簡單的推薦文，讓對我文筆沒耐心按下END的朋友可以看到重點。

這部片不長，節奏很流暢，你不會覺得無聊，
畫面很有張力，精心設計的構圖與鋪排，你看完會知道不是只有爽片才適合看大螢幕。
你看完可能會覺得心情沉重，但世事無常，有些問題你有先想過總好過沒概念。
演員的表演也很精彩，他們都是你在社會上會遇見的普通人。

那個有15歲小孩的爸爸，建議你跟他一起去看『惡之畫』，你們可以談論很多事情。
如果你兒子有一點想看「消失的情人節」，下次給他五百讓他跟他同學去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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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藝術是人類進化的過程，我衷心希望惡之畫能夠被更多人看見，
台灣需要更多這種類型的電影，讓你思考、又拍的不無聊，
如果觀眾願意嘗試，這可以是台灣電影進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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