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溫良對照張愛玲的冷酷，我看色戒 - 電影

從知道李安要拍攝張愛玲的經典短篇『老易的故事』，我就一直抱著期待的心情。一來張愛玲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不是特難看，就是原味盡失，男女主角總是很難讓我與原著的振保（紅玫瑰與白玫瑰）啦曼楨（半生緣）的角色形象聯想在一起。應該是說導演無法無法跳脫張愛玲筆下的框框，想盡力的去原體呈現，但又不像，拍不出來，所以難看。而這部改編作品，有故事的框，卻改變了故事的體，將他延長擴展，張愛玲筆下的隱喻虛幻化為實，有張愛玲的魂。

牌桌的廝殺是本部片的開場，陳沖這個易太太非常搶戲，幾個闊太太戴著ㄧ顆比ㄧ顆還大的珠寶切磋牌技，佯 充為麥太太的王佳芝藉故偷溜出去打電話提醒暗殺易先生的時機已經到來，然後故事回到四年前（開始與原著大相逕庭）。

原著裡幾乎沒有王佳芝的「從前」，片中鋪陳了他為何形單影隻，為何可以義無反顧的接下色誘的角色，只因為她愛上她們愛國話劇社的社長，鄺裕民。這個只會說「愛國」，卻連自己喜歡的女人的第一次都不敢去爭取，讓她為了色誘易先生需先破瓜都要別人來代替，還有臉說出：「我一定不會讓妳傷心。」儘管如此，王佳芝仍對他深情厚愛，直到對易先生假戲真情為止。

這些愛國青年非常幼稚，想出暗殺漢奸的爛計畫，不滿足在舞台上高喊「中國不能亡」，現實裡也想殺個漢奸來試試。當第一次有機會易先生被邀請來「麥太太」的家裡作客時，我們看到易 先生的心動與不安，他不知道門後面有人拿著菜刀在等著他（這段超好笑，可見他們有多幼稚，想拿菜刀殺人，易先生在他不信任「人」的理念下活了一次。後來王佳芝狼狽的破瓜，斜倚在窗邊悵然若失，易
先生家竟然舉家遷移到上海，她的犧牲突然變的毫不值得。而之後愛國青年們手刃了易先生身邊的走狗，鄺裕民的同鄉，一夕之際，這些愛國青年才發現，原來這不是話劇，「人並沒有那麼快死」（這段也超好笑），王佳芝與他的話劇社伙伴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瞬間長大，而故事還沒完。

曖昧的情愫李安營造的非常棒。像是才初識，王佳芝介紹易先生去裁縫店，叮囑領子要窄一點，襯托臉型，袖子要短一些，萬分精神，像個太太一樣打理自己先生的裝扮，而易先生也任由她擺佈。王佳芝換上新改好的旗袍玲瓏有致，非常合身害羞的想脫下，易先生獨佔欲似的要她穿著，而王佳芝遵從了……。這一切明明交淺，而言深，曖昧不明。聰明的麥太太為了勾引易 先生，在牌桌上趁隙寫下電話號碼，易 先生不動聲色的窺看，後非常明顯的放槍給麥太太，讓她糊了整部電影唯一的一把…..，讓看戲的我越看越有滋味。


看電影時幾次被湯唯演的王佳芝眼神電到，勾來勾去，魂阿魄阿都沒了，更何況易先生。在戲中，以前也有幾名女間諜想色誘他，但都失敗收場，不得善終，而王佳芝純粹在演「麥太太」，她不對易先生問東問西，易先生反而對他連珠砲的說了一堆（在車上麥太太等太久，抱怨了一番，易先生一邊說著機密，一邊用手凌辱她的下體）麥太太只要背清楚她跑單幫賣東西的價錢，純粹作她自己就好了。故幾次觸到核心的探詢都讓王佳芝高明的演技躲過。也因為她的「不害怕」，易先生很難得能跟如此沒有「機心」、如此「單純」的女子談天說地，在餐廳裡，易先生專挑難吃的店
，因為沒人（怕被殺），不去看電影，太黑（怕被殺），他對人充滿不信任，但麥太太卻像隻小蛇一樣鑽阿鑽阿鑽到他的心裡處。












既然是色誘，就免不了有床戲，果然令人瞪目結舌。在短篇小說裡，張愛玲極隱諱的寫了兩句：「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這樣的寫法還不如「金鎖記」裡寫上下兩片唇都飢渴難耐的開放。李安用他的想像力鋪陳她們由欲生愛，而愛更激發慾望的不由自主。



床戲李安安排了三場。第一場是色極而動，易先生終於忍不住命令司機將王佳芝載到一個久無人煙的房子去，（如果這女人反抗，不屈從，甚至暗殺自己，馬上殺了她），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著她，這一幕獸像盡露，
易先生不能忍受麥太太要他坐下來，從來都是他命令別人，於是盛怒之下，對她鞭刑、虐待她，掄牆、用皮帶綑綁她，撕破她的衣裳滿足慾望。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特務頭子變態的激情手法、對女人的不需尊重以及他不輕易相信別人的心態（他的手常常在麥太太的脖子上，隨便輕輕一折，立即魂飛魄散）。而麥太太事畢竟滿足的一笑，也許想著：「總算到了這一步不是嗎？一切也都值得了」這一段是王佳芝必須做的犧牲，兩人還只有欲可言。

第二次的床戲，王佳芝等了 易先生好些天，好不容易盼著了他，重複的說著「我恨你」，對一個男人情絕意重的說我恨你，和我愛你沒有什麼兩樣。而易先生說的我相信，也是他緩緩卸下心防的表現，畢竟他已許久不信人言，不觸人心。這次的床戲，漸漸由性交轉變成做愛，儘管是緩慢的，各種姿勢的體現，但兩人接吻的次數變多，撫摸也變多，雖然主要還是易先生在主導，但兩人似乎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第三次的床戲可以感覺到愛，易先生甚至讓麥太太在他上面採取主動，好幾次枕頭都蓋在易先生的臉上，想悶死他還不容易？但她沒有，結束後她痛哭失聲，也許可以解讀成身體的極度歡快，但我想也許她想這一刻都下不了手，以後也一定下不了手。難怪後來王佳芝對著國民黨特務說著：「易先生不僅想鑽進我的身體，更想鑽進我的心，我只能像個奴隸，任他予取予求！」我相信她在控訴，她多希望他們能夠及時行動斃了他的腦袋，讓她的鮮血濺在她的身上才能夠解脫，她發現自己早已愛上易先生，這是一場已然絕望的愛情。

劇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是他們偷時間在日本酒館聚會（聚會的環境是一次比一次的好，展現麥太太在易先生心上的份量），王佳芝對易先生唱的那首「天涯歌女」。開唱的時候有很多人在笑，其實這有什麼好笑的，那時是1942年，總不能要王佳芝唱「落葉歸根」吧？一開始易先生饒負興味的看著她又唱又跳，到其中一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哎呀、哎呀、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動了真心，忍不住流下淚來，在一開始時，易先生說著這些日本人和美國開戰，大概已是窮途末路，越是了無希望越要尋歡作樂，暗指自己也是強弩之末，聽到麥太太唱這隻
歌，更是覺得平生只剩一知己，只剩下她一個人可以相信，於是越發緊握住對方的手。而王佳芝藉這首歌述衷情，我相信這就是她的心裡話。

到底還是男人比女人硬的下心，王佳芝最後還是提示了易先生，讓他躲過劫數卻決定她的結束，我一直在想著王佳芝為何沒有聽國民黨特務的話，一發生事情立即吞藥自殺，而是讓她們抓走，我想她在試易先生的真心，我這樣深情對你，背叛祖國、同胞，成了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甚至願意了結自己的性命來救你，你會怎麼回報我？可是，易先生親手簽字決定她的死期，被背叛的痛苦以及屬下的施壓讓他草率的簽了。他的屬下把鑽戒給易先生時，他慌忙的否認[不是我的]，讓我看了很難過，他一定很羞赧吧，僅有的真心奉獻給一個叛徒，誰還不笑話？我看著鑽戒在桌子上抖
動著，被抖落的也是他的真心。

梁朝偉在等待十點鐘聲響起那段演的最棒，怕黑的他，獨自走進王佳芝住過的房間，他倚靠著她以前躺過的床，緩緩的撫摸，沒有流下淚卻感覺出他心中的悲痛，木然的回答一些該回答的問題。易太太我相信對他們的感情從頭到尾都是知曉的(舉家遷移上海不要王佳芝送，戲開始時和其他幾位太太眼神的交換)，看她踉蹌的離開房間，也許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易先生失態。
外面仍然一片歌舞升平，「不吃辣怎麼糊得出辣子。」但他卻失去平生的最愛和最後。最末，易先生的影子和床鋪重疊，我似乎可以聽見他在心中想著：「該走了，一直坐在女客人的房間像什麼話，我還是要去審問犯人，讓他們痛苦的寧願去死，這是我的人生，我得這麼一直過，曾有一個女人讓我以為以後的人生可以比較輕鬆，但現在......。」那惆悵感令人回味無窮,咀嚼再三。

有機會的還會再看第二次，我相信這麼注重細節的李安一定埋了更多伏筆給我們發掘。也感謝李安那麼的同情小說裡的易先生與王佳芝，他們是有情的，而不像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是因為對易先生性慾的屈服而背叛國家，而易先生對於賜死王佳芝還帶著興奮的態度。看到李安的溫良對照張愛玲的冷酷，這是我很喜歡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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