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01 - 同志

〈空折枝〉01

早春的台北隱約透出一股綠意。那綠，顯得層次分明，淡淡的青色、接近褐色
的綠色，還有像是一不小心灑在畫布上的綠色油墨，雖然不夠均勻，卻在陽光
底下閃閃發亮。

從綠色一路延伸到街底的，是一間安靜的咖啡館，大片的落地窗將深邃的空間
襯得寬闊起來，隔著木門飄出一股濃濃的咖啡香，逐步地喚醒這個城市。而現
在，也不過是上午九點又過了十幾分鐘，但該趕打卡的上班族早已在八點半之
前進來買份簡單的三明治、咖啡就走了；只有零星幾個客人，或許是在這附近
上班的吧，才會趕九點前的最後幾分鐘，風一陣似的，左手一個提包右手一杯
咖啡，踩著高跟鞋匆匆來去。

於是也不過就幾分鐘的時間裡，敞亮的落地窗前只剩下一個金髮女子，一頭凌
亂卻有型的短髮，彷彿從時裝雜誌走下來般，穿著今年最新款的BCBG小洋裝，
巧妙地與身體曲線貼合，而衣擺下圍細緻的緞藍折邊，則是讓原本看起來略嫌
不莊重的小洋裝多了幾分俐落的味道。現在，她正坐在高腳椅上，半支著下巴
，手指輕輕點著臉頰，面前一台MacAir，眼光卻不是在電腦前，卻看著窗外的
小公園。

其實，小公園裡只有一個打掃落葉的管理員。與樹上茂盛的、新發枝芽的綠葉
不同，地上這堆葉子都是隨著季節轉換枯掉的黃葉。金髮女子看著看著，像是
突然想到什麼，拿起放在一旁的iPhone，「喀嚓！」隨手拍下佝著身體，專注
打掃的背影。她飛快地在螢幕上打下一連串文字，正要按下發送鍵時突然怔了
一怔，望著剛拍下的畫面有些猶豫。

手機的畫質很好，不管是樹上的綠色葉子，還是地上攏聚成一堆的黃色葉子，
色彩相當鮮明。但她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接近畫面上方半灰的天空。明明氣
象說這幾天都是晴天，為什麼天空卻灰濛濛的？女子有些頭疼地想著。她想念
LA的天空，這麼寬、這麼廣，洗藍地能包容一切。而在這個城市，她以為有足
夠的綠意了，甚至於，可以稱為頑強的毅力了吧，但怎麼……還是撐不起一片
天呢。

「叮！」

電腦螢幕上突然跳出一個對話框：「Alice?」。她隨意看了一眼，在看清是誰
後，鎖緊的雙眉漸漸舒展開來。

「Tina! 想死妳們了！」Alice雙手不停，快速地打著英文：「Angie baby 好
不好？Bette 呢？噢，我真想念Planet的早餐！對了，我忘了現在是妳的晚上
。」

「妳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慢慢來。這麼多問題，我要怎麼回答呢？」

看著一個個英文字母跳出來，Alice 笑了笑，拿起一旁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嗯，味道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樣，的確不怎麼樣。她能想像Tina在螢幕前好脾氣
地要Angie趕緊洗澡，還一邊打字的模樣。天哪！她真的想死這班好朋友了！

……一班好朋友。莫名地，她想起Jenny ，黑色的洋裝、黑色的長髮，還有一
雙黑幽幽的大眼睛直直看著她，彷彿能看穿她的靈魂似的；接著Jenny 身上的
衣物一件件剝落下來，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卻看見赤裸的她以嘴型圈出：「
Shane.」

時間過得很快不是嗎？Angie長大了、Helena漸漸退出Planet 的實際經營，交
給Kate打理，自己又回到了Peabody Foundation，慈善公益與電影事業蠟燭兩
頭燒。Tina在電影中找回熱情，挑劇本、盯進度，不同的只是老闆又回到了
Helena。至於Bette，她跟Kelly在紐約的畫廊炙手可熱，現在那些富豪名流都
指定要Bette過目同意的作品才肯下手。然後是……Jenny也過世了兩年。

兩年哪，Jenny 生前唯一一部親自導演的電影、唯一一本充滿暗示性的作品，
就在她突如其來的、被警方宣判是自殺後，以一種荒謬的方式再次發光發熱。
「天縱英才」、「最幽微的新生代女性作家」、「天才與瘋狂」……Alice 甚
至不用仔細回憶，都還能記得這些聳動的標題。那之後，她與其他人都過了一
段很不好過的日子，Bette 甚至還賣掉了房子，搬到了近郊，不是因為忌諱什
麼的，而是那裡充滿了所有人曾經或多或少對Jenny的惡意。

Fuck, Jenny. I'm gonna kill you.

可是，這不是她們的本心。她們只是……只是氣急了，不知道該對這個小女孩
怎麼辦才好。Jenny 太纖細了，看得太透，連一點模糊也不願意留給別人。我
們都知道妳好意，但要給我們一些時間，一些些時間讓我們想明白就好。然後
我們就會懂得，我們就能彼此和解。可是妳怎麼連這點時間也不願意留給我們
呢。

又或是……Alice無奈地笑了笑，妳想讓我們用餘下的一輩子來想明白。

除了Shane 有明顯的改變外，每一個人好像都回到了常軌，努力生活著，但其
實每個人都知道再也不回到Jenny還在時的那段歡樂時光了。

Jenny 如果妳還在，妳會用什麼方式寫下我所看到的一切呢？在我總算能不受
打擾地讀妳未出版的作品時，我才發現當初氣著說妳瓢竊我的想法是多麼的可
笑。妳的文字，我遠遠不及萬一；妳所觀察到的，我根本盲目無視。同樣的題
材，我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

但我想用這種方式好好想妳，就如同Shane 還有其他人，用她們的方式緬懷著
妳悲傷的笑容。

就是因為這樣吧，Alice自嘲地搖了搖頭，在她看見Our Chart上的文章時才會
決定繼續追下去。其實一開始時她是有些懷疑的。Our Chart 已經成了全美最
大的同志網站，Google首頁跳出的第一個同志網站就是Our Chart 。但她也知
道網站越多人使用時，上面都是些什麼人實在很難控管。所以當她發現有個ID
叫做Bear Zhong的人貼了一篇父母離異，母親愛上父親的外遇對象，且那個外
遇對象還是打小就憧憬的夏令營老師時，只覺得這篇文章太假了。但貼文的人
似乎沒意識到這篇文章引起許多人的訕笑，只是一段又一段接著打著身為兒子
的心情。從震撼到逐漸接受，再看清打小敬愛的父親其實有多不堪，最後甚至
能真心地祝福兩位「媽媽」永浴愛河。

如果是Jenny ，一定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隨著眾人放肆地笑吧。她會歪著頭好好
想一想，才會帶刺地說出她的想法。縱然，不為大家所接受。

Alice 想做些什麼。她不知道這段相差十五歲的愛情真的存在的話，究竟是好
還是不好。LA太進步，進步到她偶爾會忘了這世上還有其它地方對於感情存在
的方式有多麼不同的意見。

她在下一季節目開始錄影之前，親自飛到倫敦拜訪這個叫做Bear Zhong的男孩
。是男孩沒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笑容樸實，壯壯地，說話時還會有些靦腆
，但眼神裡是對媽媽的不捨。她說，她想為這兩位女主角做個電視專訪，作為
新一季Talk Show的主軸。其實她真正想的是，如果有機會，她想像Jenny一樣
，以一個觀察者的角度為她們寫個故事。

Alice 本來以為最難的應該是如何勸兩位女主角接受採訪，卻沒想到一開始就
困難重重。兩個女主角Jasmine Fang和江曉婷根本不住在英國，她們在台灣。
於是，她只好延後休假，又飛到了台灣。

她的假期比原先所預計的遠遠多了許多，難怪Tina她們擔心了。可是她也真的
很為難，不知道要怎麼把在這裡看見的告訴她們。

從Bear口裡，Alice稍微了解Jasmine和曉婷的性格。如果說兩個人中誰比較容
易同意接受電視採訪，應該就是身為周刊記者的曉婷。所以她在倫敦時就請了
Bear先私下約曉婷見面，聊聊可能性。

「曉婷姐說，她過幾天打算跟我媽求婚耶！」放下手機的Bear，笑著露出一口
白牙。「天啊！她們是要閃我閃到什麼時候。」

Alice被他捧著心一副要喘不過氣來的怪表情逗樂了。「所以她同意囉？」Bear
和對方都講中文，雖然她會講「宮保雞丁」的中文，但也只限於「宮保雞丁」
，實在無法聽懂兩人究竟說了什麼。

Bear聽了突然一愣，剛剛的裝模作樣一瞬變得有些可憐。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我……我沒講得很清楚。只跟曉婷姐說有個朋友在做美國的電視節目，想
要請她幫忙看能不能請媽媽同意採訪。我猜曉婷姐太開心要求婚了，所以沒繼
續往下問，她可能以為是美國的什麼醫療節目要找我媽訪問吧。」

Alice 也被Bear的回答弄得一愣，有些好氣又好笑。這根本跟剛剛和Bear說明
的訪問流程不一樣嘛。只是她也從這樣的答案中弄明了一件事：想必這位江記
者十分精明幹練，而Jasmine確實是比較固執己見的。

來到台灣後，她順利地和江曉婷通過電話，打算見了面才講清楚拜訪的目的。
江曉婷的英文很不錯，免去了Alice 考慮要用電視台的經費請一個翻譯的打算
。但江曉婷也提到，她很希望婚禮過後再跟Jasmine 提電視訪問的事。這不難
理解，縱然Bear沒有提到太多過程，但Alice 知道這兩人一定經歷過許多，沒
有什麼會比婚禮還重要。所以她笑著同意，掛掉電話前輕輕對她說了句：
「Congratulation.」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Alice 感到電話那頭的江曉婷頓了一頓，輕輕
的聲音好像在唱歌：「Alice ，還是就跟妳約婚禮後我們談一談。醫療我不懂
，妳可以直接問問Jasmine的想法？」

當然好哪！貿貿然參加不認識的人的婚禮是太冒失了，但如果趁著婚禮開心，
結束後能相互認識，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或許這麼一來，Jasmine 就不會太
抗拒訪問，成功的可能性會高一些。

Alice以為這就是幸福。很近，不是嗎？

她遠遠地坐在餐廳一角，看著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牽著美麗的伴娘，說說笑笑
間走進包廂裡頭，響起的笑聲這麼歡樂。她為素未謀面的新人們感到開心，在
人生最重要的時刻有著最重要的一群好朋友環繞，還有什麼比這幸福的了。就
像她有Shane、有Bette、Tina……還有永遠的Jenny。

Alice隨手從包包裡拿出MacAir，想在見兩個人之前再看看和Bear見面那時的筆
記。

然後，一切就在電光火石間發生。

當她聽到騷動抬起頭後，只見幾個人匆匆跑向大門，嘴裡不知道喊些什麼。她
緊張地跟著站起來，第六感告訴她很不對勁。

遠遠地，她看見一個戴著黑色帽子的黑衣男人，用力扯著身穿白紗的女人。女
人踉踉蹌蹌地彷彿要跌倒了，可是她毫不在意自己，她只看著在強力水柱衝擊
下的另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Si…siyao？」Alice從她一次又一次、那發自肺腑的淒厲聲音嚇到了。她從
女人的嘴型辨識出發音，Siyao？ 這好像是Bear媽媽的中文名字是不是？所以
被牢牢抓緊無法逃離的女人就是江曉婷嗎？

Alice 想抓一個人來問這究竟是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半個服務生在旁邊？那
樣強大的水柱是會弄傷人的啊！身為媒體人的慣性，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開始
拍攝。她很冷靜，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影像的時代，自己一句中文都不懂，要
緊的是先留下記錄，才能幫到需要幫助的人。

她什麼也聽不懂，但她看得懂。

她看見Jasmine從氣急敗壞到伏低求軟。她、她竟然跪了下去。

她看見江曉婷不斷搖著頭的悲傷，還有那細長眼眉間的恨意，可是她什麼也做
不了，生生地被一個瘋狂的男人暴烈地奪去原本屬於愛人的吻。

Ridiculous!

Alice 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世界隨著暴下的水柱瘋了嗎？她正要向前阻擋這樁
鬧劇，卻在那之前看到一名秀麗的婦女衝到了曉婷之前，隨著她打斷曉婷與那
男人間的糾纏時，碰地一聲撞到了一旁的石頭，頓時血流如注。

後來的事情，Alice 有些疲累不願再想。沒有人注意她曾來過，江曉婷也沒有
。他們一群人急急忙忙叫了救護車，趕到醫院去了。

而這樣本該美好的訪談邀請，就這麼延宕到了今天。

可是Alice只要在一閃神、一疏忽下，腦海裡就會浮起Jasmine一身狼狽跪在大
雨滂沱中，無瑕的白紗上濺起許多的污泥。

她本來是想告訴Bear婚禮上發生什麼事的。但是在請了懂得台灣話的華人朋友
將擷取出的錄音翻譯成英文後，她決定什麼也不說。

要怎麼告訴Bear，他的爸爸近乎瘋了；曉婷的母親怎麼拉著你的媽媽，不是苛
責那瘋狂的男人，卻是放任鮮紅的血流過傷口，聲聲哀求著：放過曉婷。求求
妳，放過曉婷好不好……

要怎麼告訴他……

一片雨瀑中，只看見一道諷刺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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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註：我一直是The L Word的影迷，也就這麼默默在這裡看著文過了好多年。而
不知不覺間就這麼過了十年。很驚人不是嗎？（笑）我是沒想過以這樣的
方式寫些東西，也就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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