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 Mulan (1998)，我是什麼人？ - 電影

我個人小時，對「迪士尼文藝復興」那年代的幾部童話動畫片都不是很感興趣，只嘗試看過《美女與野獸》(1991)和《風中奇緣》(1995)，其他《小美人魚》(1989)、《阿拉丁》(1992)、《獅子王》(1994)、《鐘樓怪人》(1996)、《大力士》(1997)、《花木蘭》(1998) 與《泰山》(1999) 全沒看過。並非覺得這些電影不優秀或不好看，而是它們的畫風造型人物動作不對我胃口，勉強不來。

近年的迪士尼真人重拍童話片倒是比較合我胃口，我尤其喜歡它們華麗的服裝造型場景器物等製作設計的精緻富麗、也喜歡它們以真人演出為前提所塑造的視覺調性，從《魔境夢遊》(2010)、《黑魔女：沈睡魔咒》(2014)、《仙履奇緣》(2015)、《美女與野獸》(2017)到《阿拉丁》(2019)，雖還有遺漏，但有看過的我都挺喜歡，唯獨《小飛象》(2019)雖然視覺上仍喜歡但感嘆它劇情演出不夠到位。這次惹起許多舔中爭議的 2020 真人版《花木蘭》我也挺喜歡，也在版友推薦下回頭看看 1998 動畫版《花木蘭》。
https://pbs.twimg.com/media/EhCFHpcWAAAbDYn.jpg


首先還是要承認，我對迪士尼文藝復興動畫的人物美術表現仍然不太喜歡，尤其不喜那種插科打諢的搞笑味，就算艾迪墨菲配音的木須龍多麼生動活潑，我都覺得那是我比較不喜歡的「美式」肢體與身段（當然美式也有很多典雅認真的身段，但我就不喜歡這類插科打諢誇張碎嘴）。人物造型方面，我也不甚喜愛那種瘦的很瘦胖的很胖、喜歡把巨大身影用大圓弧大曲線做得很誇張的造型，譬如媒婆、譬如祖先、譬如單于、譬如像彌勒佛般的同袍... 就像我小時候不喜歡迪士尼文藝復興許多胖大人物般，儘管敬佩它們的風格完整強烈喜感豐富，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42/048880.jpg

相對地，在配角大開大闔誇張滑稽插科打諢時，我也不是那麼喜歡主角們被塑造的另一極端，太過矜持地男的紳士女的玉女。木蘭這角色儘管有其強烈的主動性、也有許多主動出手影響劇情的時刻，但還是有太多時刻舞台都讓誇張配角搶走了、她只是很玉女地有點害羞又有點冏冏地被動面對這一切。李翔也是，是個人人都可以插科打諢時他卻要堅持不苟言笑的憂鬱王子，他甚至對木蘭的背棄戲份比交流戲份還重，當然他身為將軍是必須有其尊卑之分，多少讓這角色有點發揮不起來。這些且不提，那很有意強調東方平面臉孔大嘴唇的線條，我也不怎麼喜歡。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45/451488.jpg

相反地，我倒是很喜歡此片的風景畫面，只要人物成為風景前面的小剪影時就感覺舒服，就算那些剪影仍保持了誇張輪廓仍然很漂亮，時而中國田園晴耕雨讀、時而崇山峻嶺旅人前行、時而烽火連天戰火無情、時而皇城喜慶紅男綠女... 其實說穿了，當 2020 版中國南方圍樓被批不合地理時，1998版的水稻田就很合理嗎？也並沒有呀，但那整個中國山水畫裡天地悠悠滄海一粟的感覺有做出來、完全看得出那時代好萊塢與美國觀眾對中國文化的好奇與傾慕！說真的，景觀要有感覺方法很多種，2020版真的用不著去新疆取景自找麻煩呀...
https://pbs.twimg.com/media/DZYXj7YX0AAEaoY.jpg


以上只是個人在視覺上的喜惡，然而不論是喜是惡，都還是敬佩此片畫風鮮明充滿想像力，而且迪士尼動畫的「音樂劇」表現，可以把很多瑣碎劇情集中起來一次到位！譬如女性婚嫁的盛大排場繁文褥節眉眉角角，都用一首 "Honor To Us All"演完；譬如木蘭與同袍訓練日益有成，都用一首 "I'll Make A Man Out of You" 演完；譬如大軍出發走過山水的苦悶與興奮，也用一首 "A Girl Worth Fighting For"當山水畫 MV 唱完。同樣的劇情橋段，在 2020 真人版就沒這種音樂劇的歌舞表現法來濃縮其精華，倒是比較寫實地拉長時間去表現別的。
http://fr.web.img5.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42/047942.jpg

在木蘭從軍歷程外，本片那帝國戰爭大義凜然的色彩不是那麼濃厚，那「中國 vs 匈奴」與「皇帝 vs 單于」的對決比較沒那種劍拔弩張與不共戴天的味道，而比較像是個測試木蘭成長的訓練場背景。這裏的單于，是個非我族類沒有人性的卡通化反派，像是野獸沒啥具體目的就要侵略人文世界似地，可怕歸可怕，但比較像是個僅存於卡通裡的惡夢，反正也沒什麼人性也並不會牽扯上現世的國家與團體，這點 2020 真人版就比較爭議了；還有皇帝，在 1998 版是個慈祥的長者，木蘭得他肯認封賞很有被慈父疼愛的感覺，和 2020 版與功夫皇帝聯手殺敵的肅殺味截然不同。
http://fr.web.img4.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47/179186.jpg

在這眾多歌舞中，最重要的一首還是木蘭自己的 "Reflection" ，這既是「反思」又是「映照」，從木蘭看著水中自己的面容喃喃自語開始。我個人覺得，這個「面容」是本片關鍵意象，而且頭尾呼應：在片頭木蘭迷惘時她被人塗白了臉、看著水中不認識自己、再抹去了白面恢復自己的原貌；後來經歷了男裝又經歷了女裝、曾為男而窘迫也曾為女而受壓迫，令木蘭更加疑惑「我到底是誰」；到了片末，她終於以女裝示人看破了這一切，也重新挪用女裝白面給三位男同袍混入宮裡，在此她自我的性別認同達到一種自由：我是男生、還是女生，都自由變換！
https://i.ytimg.com/vi/HGO42r6BWts/maxresdefault.jpg


1998 動畫版的少女勵志敘事之重點，看來在於探索自己：我到底是男、還是女？我生理是女、但在婚嫁義務上與女性社會格格不入，我假裝是男、但在軍中硬練男性力量又有瓶頸。那麼，就來取個中間的「巧」吧，綜觀全片木蘭多次另類出擊逆轉乾坤，都是動腦用「巧」：

爬木樁，李翔拋給兩個大銅板，應該是來訓練男性負重耐力的，果然人人都不支滑下來；但木蘭有在觀察這塊大銅板，想到了用它與身體夾著木樁慢慢上爬的爬樹法，一巧也。
https://bplusmovieblog.files.wordpress.com/2012/08/mulan-68.png

雪地遇襲，匈奴大軍對中國小隊，一開始專注拿龍頭砲火攻擊敵軍，李翔還勉勵士兵硬氣拔劍「我們帶著榮譽而死」；但木蘭又有觀察，看見雪山別出心裁製造雪崩，二巧也。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44/498182.jpg

搶救聖駕，要混入宮裡，當禁衛軍都在努力把門撞開時，唯木蘭動員三個同袍換上女裝，這正是木蘭詩精髓的「安能辨我是雄雌」，女既能扮男男也能扮女，不但從過去見媒婆的白臉打扮得來靈感，還應用起訓練學得的爬木樁招數，三巧也。
https://pbs.twimg.com/media/EdaOw5SXYAMUlsv.jpg

對付單于，木蘭沒有硬拼的本錢，乃善用地形地物把要救的人都溜下去，最後和單于單挑時，出乎單于意料之外使出摺扇搶過兵器，四巧也。
https://pbs.twimg.com/media/EfQ8EixWAAEEOc0.jpg


此片在 1998 上映的年代，那時的時代氛圍怎麼樣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印象中只記得那時中國市場正開、西方也漸漸認識中國、對中國的各種琴棋書畫文武山水無一不感到極大興趣！那好像也是成龍吳宇森周潤發等越來越多香港電影人前進好萊塢的年代，那年代好像任何西方玩意兒只要沾點「中國味」就令人心花怒放... 看 1998 動畫版《花木蘭》，我們看得見迪士尼動畫對各種中國傳統元素的傾慕與捕捉，即使許多地方明眼人都看得出不甚考究甚至草草帶過，但那敬意與熱情非常明顯、甚至西方眼光的喜劇轉化處處別出心裁！

那真是個西方中國熱的美好年代呀，但到了 2020 的今日，中國二十年下來的經營擴張越來越令人憂心、中國的外交手段也漸趨以力服人而非與人為善、中國的各種人權陰影也一個個爆出來、何況今年有 COVID-19 為導火線把所有世界對中國不滿的情緒一次爆出來... 此時此地，我們再來看 2020 真人版《花木蘭》真令人頭皮發麻：不但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愈發肅殺，連真人版電影也都更為肅殺了，尤其是幾個父輩角色的呈現：

這次的可汗，仍殺人如麻，但已不是做做惡夢就好的卡通化反派，而是口口聲聲爭取自由解放邊緣、但其實意在侵略殺戮血腥復仇的、在當今中國（歐美多國也一樣）的恐懼排外敘事下儼然有其現世指涉；而這次的皇帝，也不再是慈祥睿智的白鬍子老爺爺形象，而是功夫皇帝李連杰，面對外國挑戰他是悍然接招的、面對奸人綁縛他是面不改色的、面對射來的飛箭/飛彈 他一定準確攔截、也一定派他的手下以牙還牙準確回擊... 呼呼，相較於 1998 版卡通化反派消失在火砲中成為皇城的慶典，這 2020 版決戰真是肅殺呀 XD
https://pbs.twimg.com/media/ENPi8xXWoAAVxjv.jpg


同樣地，在 2020 版中神似維尼的 Ma Tzi 所飾演的花把拔這角色，他和女兒的關係也比較嚴肅而緊張，他是會在家裡面聽見女兒叛逆時忍痛喝斥「我是父親我知道我的位置、妳是女兒也要學習妳的位置」，雖然也是慈父但那趨於制度下的嚴父面孔是劍拔弩張的！相較之下， 1998 動畫版的花把拔就是一路慈祥到底，他唯一一次對女兒說「妳讓我丟臉」是在聖上派來招兵的使者面前，這聲責怪不但良有以也甚至還蠻溫和的。兩相比較、由小見大，我個人覺得 1998 & 2000兩個木蘭面臨的課題、她們給西方女孩的勵志敘事，都不盡相同：

1998 的木蘭，彷彿在針對 20 世紀末仍被當大家閨秀長大的西方（與親西方的全球）女兒們，要鼓勵她們攬鏡自照、面對自己、探索自我：妳們不一定只能做傳統女人做的事、譬如當個大家閨秀培養氣質與文藝，妳們也能嘗試看看自己是否更想做做傳統男人做的事、譬如強身健體行萬里路保衛家園；當然妳先天訓練就不是陽剛武勇、要在男人的領域齊頭競爭並不容易，但妳可以綜合兩性特質從中學「巧」、跳脫性別框架截長補短自由切換、也許能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第三條路呢？在那年頭，對許多傳統文秀的女孩來說，是令人振奮！

2020 的木蘭，面對的西方與全球少女觀眾已經比過去前進了二十多年，在這時代裡女孩的養成已和過去大不同，這年頭的女孩學習各種運動甚至學習傳統男性的足球籃球都越來越普遍、女性軍警與女性科學家與工程師也越來越多、甚至往往女性在實力上早已不讓鬚眉呢！這時代已打好基礎擁有實力的女性，她們的新課題倒是橫在眼前也梗在心中的種種「玻璃天花板」，往往忿忿不平地覺得為何我實力比別人強卻得不到同等的待遇？為什麼男性同儕長官與體制不願正視我？為什麼小時父親鼓勵我自由揮灑、等我長大後卻叫我放棄夢想？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3/20/13/54/380691.jpg


結論：先看完了 2020 真人版、再看 1998 動畫版，我覺得兩部《花木蘭》一樣地好看、表現法各有千秋、想談的故事則隨著時代女性的成長而不盡相同。這也許也牽涉到一件 2020 版令許多觀眾感到不適的地方：1998版的木蘭從頭練功一步一腳印努力上來、並發揮頭腦才能截長補短方能成功，憑什麼，2020版的木蘭可以一登場就武藝超群、身為一介女子新訓才開始就遠超眾男、中間「完全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得到成功？這個問題，我一刷 2020 真人版時還並沒思考過，不過看了 1998 有了比較基礎後，等二刷再來談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KH7_n425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