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一把青〉：成就時代的悲劇一場 - 臺劇

文長+火力凶猛的負評，請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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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電視劇〈一把青〉：成就時代的悲劇一場】

任何一個故事想要說得漂亮、說得耐人尋味，最重要的絕對不是對白寫得多巧
妙、服裝道具攝影燈光做得多精緻（是的，那些正是〈一把青〉的最大優點）
，而是你希望藉由這個故事傳達什麼樣的主要訊息給觀眾，是那個訊息帶領觀
眾穿過重重欲望與挑戰，最後通往一個「大結局」。

這個訊息，通常跟「關鍵短句」有關。〈一把青〉的關鍵短句很明顯，便是師
娘口中的「日子過了，就好了」。這一句話確實有各種解讀的空間，貫穿全戲
，直到最後一集再藉墨婷之口出現「Life goes on…and on」這一句，進一步
定義了它的意涵：帶有遺憾的繼續前行。

這個設定是好的，問題是，在這個31.5小時的故事中，〈一把青〉有沒有把這
個訊息說得漂亮？

答案是：沒有。

而這與兩個重大的缺陷有關。

首先，就以最後一集三位女角重聚打麻將的場景來舉例。藉由跳接三人初遇不
久的打麻將場景，那種時過境遷的感嘆，肯定是有的。但相對於初遇時藉由這
一場戲便快速定調出三人的個性，最後這一集看似相安無事、也毫無對白的打
麻將，這三人究竟是什麼心態？她們前幾集的劇烈衝突呢？怎麼小顧一死，好
像就都無所謂了？不曉得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心中充滿納悶的，她們重聚後究竟
又談了些什麼、心裡又各自有了什麼轉變，只能一切盡在不言中……（儘管畫
面真的很美，又前後呼應）。

這第一個缺陷，就是「劇情帶領角色，而非角色帶領劇情」。

你可以說這個劇本很寫人性的真實面，特別是自私的那一面，而且已經到一種
「執念」的程度；編劇也確實執行「角色性格的穩定性」這個提醒，卻到了也
是接近「執念」的程度。所以這齣戲角色間的衝突模式，幾乎都是類似的，只
是外在背景稍做調整，簡單說就是你自私、我自私、大家一起來自私（然後唯
一不自私的朱青每次都受害），看到後來觀眾難免開始厭倦。因為這些執念過
強的角色，經歷30小時無數的衝突，他們的外貌、舉止也許有了改變，可是心
理層面的弱點與需求卻未進也未退，於是從頭到尾這齣戲就是不停燒東西、燒
東西、燒東西，卻什麼東西也沒燒掉。

當這殘忍的編劇就是把角色的執念寫得那麼死，類似模式的衝突一次又一次直
往死裡推，的確推向了高潮（28集的男角女角各在大廝殺），可是，劇本寫到
這卻發現無招可解了，最後只能啟動「解圍之神 （Deus ex machina） 」來
出場拯救。最後幾個關鍵困境的脫出，譬如朱青的出獄（隨即跳接兩年後），
是因為墨婷一封信召喚出英明的政府/國家/上面；師娘的出獄（隨即三位女角
重聚言和），是因為小顧溫了大半集便當後感召了一個最後一集才登場的無名
美國軍官。

這麼關鍵的轉折點編劇你給我來這招（丟筆）。

換言之，當編劇把這些衝突設計得如此激烈（姑且不論衝突過於頻繁以致於全
劇節奏盡失），他並沒有設計出相對應的衝突解決之道，無法只藉由主要角色
間的互動來解決衝突，只能尋求「缺乏足夠脈絡」的外力。所謂「脈絡」就是
：那個英明的政府或美國軍官，前面有足夠的線索嗎？是這齣戲一貫的主軸嗎
？觸發事件的合理性足夠嗎？

想這樣寫關鍵劇情也不是不行，但結果就是，觀眾看不到這些角色們的心理進
展，因為這些關鍵轉折都不是角色們能有所影響的。換言之，在這齣戲裡的這
些角色根本「無能為力」。

更糟的是，到了最後一集，在毫無鋪陳的狀況下，三位女角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一般繼續打麻將。怎麼前面那麼多的情感拉扯，最後好像就突然「看淡」了？
你能解釋為什麼朱青最後「從良」、遠走他方嗎？師娘是怎樣放下「執著」嗎
？小周……小周……嗯，怎麼好像沒她的事了？我可以腦補那個過程是怎麼了
，但是這麼關鍵的段落，要求觀眾自行腦補，那何必用31.5集這麼長的篇幅？

編劇不好好花心思寫衝突如何解決，不好好思考如何藉由衝突帶來角色本身相
應的、足夠的、合理的進展，最後回頭看，前面30集就有種「為了衝突而衝突
」的錯覺。於是每個場景拆開來看，戲劇張力是強的，但連貫起來後，卻發現
戲劇張力是建立在兩大代價之上：讓觀眾對主要角色們厭惡（同情心不能，對
師娘的自私感到厭惡的請跟我一起舉手）、以及對白密度過高以致觀眾跟不上
（同理心不能，尤以朱青跟師娘最後在獄中的對話為最）。最後，觀眾只看到
「時代悲歌」。

是的，這個劇本終究沒能探討人性的衝突面，而只是緊抓某個人性面向（對，
就是自私）不停製造衝突，並讓這一切發生在一個無常、荒謬、殘酷的時代舞
台背景下，讓時間而非角色推動一切－－那個「解圍之神」也只有在這樣的前
提下才被允許合理（或者說不得不）出場解決僵局。

簡而言之，電視劇的〈一把青〉成功塑造了一個無情時代，卻是以毀棄幾個主
要角色為代價。相較於白先勇的書寫是華麗褪去後的蒼涼，黃世鳴的這個劇本
，更多的是殘忍與沉重。

所以，以上我的批評，你當然可以解釋說，那就是編劇的意圖啊，那正好反映
那個時代的荒謬、角色的無奈、甚至是美國人神秘低調卻又關鍵的影響力。

沒錯，那的確是一種呈現方式，我也可以理解改編作品不一定要呈現跟原著一
樣的精神。然而，作為一齣電視劇，這不可避免帶來了第二個缺陷：「編導對
於基調與意旨的衝突」。

讓我們稍微想像一下這齣戲不同的可能。

開場畫面：年邁的墨婷躺在病床上，看到電視新聞播放洪秀柱當選國民黨黨主
席的畫面，墨婷露出曖昧的一笑，叫旁邊約莫高中年紀的孫子幫他倒茶，孫子
跟她說：「等一下啦，我正在八卦板推文。」然後墨婷陷入回憶，配上口白，
「那個年代，聽起來像傳說。時間遠了，遠到人們對傳說也不再那麼在意了。
歲月終究是無情的，不過，日子到頭了，就又在空中相遇了，然後，我們會看
著地上的日子繼續往前……」

欸，好像太鄉民了。不然這樣，想像一下，來到台灣的朱青跟原著比較接近，
徹徹底底「壞掉了」，只在保防官在場、與師娘激烈對質的那個場景中，突然
被勾起一個當年的清純往事（例如她前往東北前的那個回眸，絕美！），然後
一句對白，冷冷笑著說，「可是師娘，我回不去了」。那肯定再造經典啊！（
咦，怎麼這句對白有點耳熟？）

好，以上是惡搞，但都是些不同可能，讓這齣戲「殘忍的有韻味」。

因為前面提到，電視劇的〈一把青〉成功塑造了一個無情時代，至少劇本的主
要企圖以這樣理解最為合理。但那是曹瑞原導演的企圖嗎？從那些座談會、新
聞稿判斷，肯定不是，他的意圖是「想要向那個已經快被遺忘的時代致敬 」
。就像導演過去改編白先勇的〈孽子〉與〈孤戀花〉，最為人稱道的除了細緻
的影像風格，更是在改編後如何在晦暗中仍透有人性的溫情，並且以小（人物
）喻大（時代）。曹導是一個對人性關懷、有溫度的導演，這也與他的影像風
格一致。

讓我們重新回到文章最一開始說的關鍵短句：「日子過了，就好了」與「Life
goes on…and on」。它至少有兩個方向的理解：一種是反諷的、充滿遺憾的
無力，另一種是希望的、有所憑藉而往前繼續走的（譬如愛、人與人間的連結
）。一個好的戲劇作品，一定也是在這兩個極端當中遊走，那個張力正是戲劇
的魅力所在。但是，一個讓觀眾覺得說得好的故事，作者還是必須要有一個「
基調」，也就是作者最終的道德觀是什麼。

簡單的說，作者必須想清楚究竟是要呈現一個向上昇華、或向下沈淪的故事，
並且一路往這個方向的轉變去鋪陳。因為這是戲劇，不是紀錄片，道德觀的選
擇是不可能也不應該被避免的（當然就算紀錄片也會呈現某種價值取向）。

所以，以這麼一個殘酷的劇本為基礎，電視劇的〈一把青〉當然也可以選擇去
說一個向下沈淪的故事。事實上，30集當中幾乎都是這股驅力一直往下帶，讓
觀眾看得很「虐」，幾乎要看不到盡頭，其中只有25集的朱青線充滿溫度（就
是朱青耳環線後續、原著經典對白「轟地一下便沒了」、還有要小周「買單」
的那一集）。甚至一直到最後一集發便當前，有哪個觀眾真心覺得「日子過了
，就好了」？

但很明顯，曹導不想說這樣的一個故事。

開頭場景其實就已經有所預示。我們知道，一個作品的風格、衝突、潛在走向
，最好能利用開頭場景就定調，而電視劇〈一把青〉的開頭，一個失智的老人
、有關心的家人陪伴、在一個祥和的醫院，可以大膽的說，這齣戲是企圖象徵
忘卻紛爭，謳歌生命繼續前行的美。

而在最後一集小顧領便當後，整個氛圍開始急轉直「上」，等開始時光飛逝，
更是不斷出現類似的元素：墨婷在機場的婚禮（循環的場景卻是傳承與歡樂的
氣氛）、小周的迴光返照與安寧的走（再怎麼衝突最後留下來的仍是美好的）
、在墨婷心中凍齡的小朱青阿姨（人與人的連結與回憶不受時代變遷所侵擾）
。當然有些元素應該是本來劇本就有的，但在這樣的影像呈現中，簡直讓人覺
得導演在虐了30集後，「迴光返照」的那麼努力要告訴我們一個圓滿的故事，
如此努力到讓我第一個反應是：搞了老半天這齣戲在說「友誼長存」嗎？接著
一個悵然的感覺是，我究竟看了什麼東西啊？到頭來是一場空嗎？還是一場空
就是這齣戲要說的，要大家一起學會「看淡」？

而且別忘了，以上的拉扯，還完全沒有把原著精神這件事納進來考慮……。

如果今天能重新調整篇幅比例，讓墨婷作為一個更明顯的故事敘述者，讓（唯
一不自私的主角）朱青的戲更貫穿、更去帶動劇情進展，那麼連同其他角色就
會跟著立體起來。但偏偏編劇功課作得太多，拼命刻畫時代、拼命刻畫衝突，
編劇做不到斷捨離，導演沒能成功整合，結果那些滿載的衝突不只是呈現在劇
情裡，也呈現在作品本身，讓觀眾始終接不到完整一致的主要訊息、並因此遊
走在一種想入戲又進不去的尷尬。

我無意否定這齣戲的製作精良，也非常佩服編、導、演都極其用心（飾演朱青
的新人連俞涵在台灣段尤其是亮點！），它敘說了一個少見的觀點與時代，絕
對成就了一齣會有獨特地位的台劇。但很遺憾，一個缺乏角色厚度的劇本，加
上未能成功整合的基調衝突，最終作為一個戲劇，〈一把青〉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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