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理（136） - 同志

「思瑤，為什麼....」


短促的一聲輕喊後，媽的雙眼裡，流露出了混雜不解的憾意。

爸的表情卻是平靜而毫不意外，甚至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


「妳確定嗎，思瑤？確定要和妳的妻兒們繼續留在台灣？」


「爸，我確定。」


「曉婷，妳呢？」



「思瑤是我這輩子惟一而不可分割的伴侶。

　這個決定，也是我們經過深思熟慮與仔細討論後，所共同作出的抉擇。」


「孩子們呢？」


「我們也想繼續留在台灣念書。」


思婷和曉堯走到我們身旁，一邊一個地牽住我和曉婷的手。


「等到我們長大了，會再考慮要不要出國留學。」


突如其來地起身後，秀麗阿姨默默走到我的面前。

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便和曉婷一起被她給用力摟住了。



細弱的啜泣聲逐漸傳出，我心疼地輕撫她顫抖的背部。


「秀麗阿姨，不要哭嘛。」


「嗚、嗚....」


「妳怎麼了，媽....」


秀麗阿姨抬起頭，用盈滿淚水的雙眼望著我。


「思瑤，我真的很高興。」


「阿姨....」





「謝謝妳願意讓曉婷留下來，帶著她跟孩子們，留在....我的身邊。」


倉促之間找不到手帕，我強忍著自己的鼻酸，用衣袖拭去她溫熱的眼淚。


「不只是留在妳的身邊，曉婷跟我也會一起好好照顧妳。」


「謝謝....」


「媽，抱歉，我想妳大概失望了吧。」


淡淡的一聲嘆息後，媽微笑地搖了搖頭。





「三十年的骨肉分離、三十年的等待與煎熬....

　任誰都會為這樣的過往，而替那位做母親的感到不捨啊。」


慧萍阿姨走向秀麗阿姨的面前，愧疚不已地握住她的手。

回以寬慰般的拍撫後，秀麗阿姨轉過頭，紅著眼眶望向了我的父母。


「方先生、方太太，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


「謝太太，別這樣說。」


「我們也支持思瑤的這個決定。」




「過去的我，是個放縱著私心與偏見，甚至因此恣意傷人的惡魔。

　但是我向你們保證....今後，我一定會把思瑤當作女兒般地來疼惜，

　也會用此生剩餘的時光，來盡力地彌補過去曾經造成的傷害，嗚....」


像是毫無疑問地相信著，媽帶著笑容輕輕地點頭。


「思瑤就拜託妳跟曉婷多照顧了。」


「我知道，我會的....」


「媽，請您放心吧，思瑤是要和我走完一生的伴侶，

　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愛她與照顧她。」





努力地撫平所有淚水後，我再次牽起曉婷的手，認真地望著我們的父母。


「爸、媽、阿姨、叔叔，我們之所以希望留在台灣，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就如同你們所一直煩惱的，我和曉婷所建立的婚姻與家庭，

　直到現在，都還不被中華民國的法律所承認。」


「這個社會上，也依然存在著許多歧視同志的眼光。」






臉上寫滿了慚愧與不捨，秀麗阿姨仍是哽咽不已地說：


「既然如此，妳們還是再考慮看看，要不要帶著孩子們去美國生活吧。」


「媽，我們目前不打算去。」


「我們所生長的這片土地上，還有太多渴望成家的同性伴侶，

　以及害怕面對社會異樣眼光的人們。」


「思瑤跟我都希望，未來能夠透過分享這個家庭的故事與經驗，

　來幫助所有愛著同性的人們，向政府和社會爭取自己應有的權益。」





「妳們為了守護自己的愛情，已經承受過了那麼多的痛苦與悲傷....」


「如果能讓生在台灣的同志伴侶，得到本應擁有的人權與尊重，

　那麼，我們的每一滴眼淚就都不會白流了。」


緊蹙眉頭的天翔叔叔，此刻終於再度地發出了質問。


「妳們是這樣想的....但是兩個孩子呢？他們就該因為生在同志家庭而受罪？」


我和曉婷還來不及開口，思婷和曉堯便已疾言厲色地回應。


「阿公，你所謂的『受罪』是什麼意思？」




「妳跟曉堯都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如果不是從小就念不同的小學，你們兩個說不定....」


「會被別人歧視嗎？會遭到同學霸凌嗎？

　為什麼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我和姊姊就活該遭受異樣的對待？」


「錯的並不是我們，是那些帶著偏見的內心，

　需要被檢討的人不是媽媽跟媽咪，而是成為霸凌者的人！」


「哼，你們兩個是直到現在都還沒遭遇到霸凌，萬一之後有一天....」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會和媽媽跟媽咪一樣，勇敢對抗這世界的不公不義。」





「媽媽跟媽咪給了我們完整的家庭與母愛，這都是讓我和曉堯更加堅強的力量。」


叔叔無話可說般地閉上了嘴，但小公主似乎還不想放過他。


「天翔阿公，如果未來我們遭到別人的欺負，甚至因此被迫反擊的話，

　您會責怪我們，還是去怪那個欺負我們的人？」


「當然是怪那個欺負人在先的霸凌者。」


「那您剛才為什麼要這樣告思瑤媽媽的狀？還不願意誠實地先說自己做了什麼？」


「唔....」




「阿公，你是曉婷媽咪的爸爸，也是我們的親外公，

　但是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漸漸地讓我們對你失去信任了。」


像是忍受不住這樣的指責，叔叔的聲音開始逐漸地惱怒。


「我都已經向方思瑤道歉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您是真心的嗎？」


「還是不得不這樣？」


「夠了。」


按住兩個孩子的肩膀後，曉婷望著叔叔，用略帶歉意的聲音說：


「抱歉，爸....」


「哼。」


「我也覺得你該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再向思瑤好好地道個歉。」


「你們到底希望我道歉到什麼地步？非得向方思瑤下跪叩頭不可嗎！」


「爸，你從來就不曾為了你心知肚明的那件事，而徹底地反省過自己。

　認錯與自我檢討，並不會降低您身為長輩的地位；

　仗勢欺人與逃避責任，卻會讓晚輩們失去對您的尊敬。」



「天翔阿公，你一定想當個讓我們打從心裡尊重的人吧。」


「我希望自己的阿公，能夠以身作則地教導我們反省與誠實。」


深沉地望向我一眼後，叔叔隨即又低下了頭，恢復了方才的沉默。


我朝著曉婷和孩子們輕輕地搖頭，示意他們別再說了。


任何人都有改變的可能，給天翔叔叔一點時間吧....


從叔叔身上挪開不置可否的冷淡眼神後，媽走到我的身旁，再次握緊了我的手。


「思瑤，所以妳下半輩子的時光，都打算用來爭取同性伴侶的權益嗎？」




「還有照顧曉婷跟孩子們，以及....媽，有兩個人想見見妳和爸。」


我轉身拿起手機，傳出了一封早已寫好的簡訊，

片刻之後，玄關處便驟然地響起了門鈴聲。


「姑姑、姑丈。」


「你們好....」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佩佩，妳怎麼還好意思帶這傢伙來見我們！」



「爸、媽，先聽他們說完吧。」


我擋在佩佩跟柯展裕的面前，努力地進行緩頰。


「佩佩有幾句話，想要當面告訴妳跟爸。」


「她最應該做的事，就是跟這個可惡的傢伙，一起跪在阿仁的遺照前道歉與認錯！」


「姑姑，我已經帶展裕去靈骨塔看過爸了。」


「去看過了？哼，還真有勇氣啊。」


「和我一起去的人不只是佩佩，也有....」




為難地看著孩子們片刻後，柯展裕輕聲地說：


「....當年那個和我共同犯下滔天大罪的同黨。」


思婷和曉堯的生父，鍾偉哲....


「我們在金董的遺照面前，不吃不喝地跪了八個小時，才離開了那裡。」


「你以為一條寶貴的性命，可以這樣子就輕易抵償嗎！」


「我知道當年謀財害命的罪孽，是我這一世都無法洗清的人生汙點。

　所以我會用剩餘的下半生，來盡力地為自己贖罪。」




「贖罪？怎麼贖罪？跟佩佩在一起，就是你所謂的贖罪嗎！」


「我打算離開台北市，到偏遠的山地行醫，幫助那些深受就醫不便之苦的病患。

　從今以後，我也絕對不會再插手關於濟仁醫院的一切了。」


媽稍稍平息了怒氣，但隨即又不悅地說：


「那麼佩佩呢？你要她怎麼辦？」


「生完寶寶以後，我會和展裕帶著孩子一起離開台北。」


「妳打算怎麼處置濟仁醫院？那可是妳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啊！」




「我已經將手上持有的股份，通通轉移給了表姊，

　等到開完董事會後，表姊就是濟仁醫院的新任董事長了。」


「思瑤，妳要接下董事長的工作？」


「濟仁醫院將由我跟莊醫師共同管理，

　我們會繼承舅舅的遺志，努力地幫助每一個需要社會援手的弱勢。」


心疼不已地嘆息後，媽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


「之前不是說過想退休了嗎？妳這孩子，要讓自己辛苦到什麼時候....」





「當我成為醫學界的一員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媽，好好經營濟仁醫院，提供病患最佳的醫療服務，也是我樂意選擇的一種奉獻。」


「而我則會待在思瑤的身邊，做她一輩子的守護與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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