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奇幻影展 -《活屍女僕》 - 電影

台北市立動物園內有一座太陽光電生物能量時鐘，每
個動物座標旁顯示的數字，代表今天動物園的太陽能
,可以供給此物種生存的數量。身形愈小或熱能需求少
的動物，告示牌上顯示的數字也就愈大。



這段簡介固然與電影"活屍女僕"拉不上什麼關係，但全
片一反我們對活屍電影的刻板想像:暗夜追殺、魅影幢
幢，反而盡力地讓人物曝曬在使畫面近乎反白的高度陽
光下。但又因高反差的黑白攝影，我們無法從"白"感受
陽光的熱度--看得到光，但感受到的卻是擾亂我們對色
彩冷暖度的既有認知、一種異質的清冷世界--一如片中
的活屍女僕，總是讓光源直接打在臉上。你可以解釋為
對光熱無感，也可以做更進一步的想像:因為無感，所以
更企求更渴望得到那一方陽光。



活屍女僕不太符合一般的活屍類型設定，她比較像樹獺、
無尾熊一類動作緩慢、能量於他們彌足珍貴的動物:無害
乖順，執著(呆笨)但又保留獸性。她的有害程度大概就像
被這類動物咬到，必須注射狂犬病疫苗(但片中人類還沒
發明出活屍疫苗);滿是傷疤的臉要是植皮成功，大概也
同團團圓圓一樣嬌嫩可愛。所以片中人類把她當珍奇動物
般飼養，甚至還有本寵物飼養手冊。先不論活屍女僕後來
被叫去做刷地工作，從而得來"女僕"的人類身分。我相當
欣賞導演SABU對活屍類型做出的新穎設計，也就是"活屍"
議題背後隱含的對於人類生活的觀察、類比、諷刺。當活
屍代表著人類對慣性生活行屍走肉的恐懼批判，過渡而為
對異類、異質生活的箝制(人類總是因恐懼而順勢取得力量
)，活屍的善惡叛逃存在，亦翻轉了我們對現代生活建立的
一切指標。


然後要談活屍的寵物性。試想，當你年幼無知(或永遠無知
)對動物拋石子拉尾巴或作勢跺腳怒吼或假裝餵食設計空歡
喜一場摸不著腦袋等等"無害"的開玩笑惡作劇小動作，換來
的只是動物們甚無表情的快速離開或抬頭凝視，你是不是會
再做第二次、第三次，猶如活屍女僕肩上插著的刀?因為他
們無感、呆笨，沒有表示，所以傷害不是傷害?



活屍女僕被派去做的工作"刷地"也甚富指標性。特別是
活屍女僕因為行動緩慢，從頭到尾似乎只執著於同一塊
地面的洗刷，更削弱了刷地的清潔實用性質。也許因刷
地的趴覆姿勢甚具挑逗性暗示(尤其那塊地實在沒什麼好
刷)，也許"刷洗"的重複動作配合"清潔"的執念，可作為
對罪惡靈魂的洗滌救贖(例如彼得穆蘭的"瑪德琳姊妹"
The Magdalene Sisters)，這種可怕的拯救道德懲罰從古
至今無不影響我們的生活。


我記得小時候被媽媽叫去擦地板(我們家都是趴在地上用
抹布擦，而非用拖把拖)，雖不甘願，但當時小小的腦袋
已會援用童話經典的苦情孤女形象做自我投射。我曾想
想像過自己是莎拉公主(原著是《小公主》Little Princess
，我那個年代看的日本動畫叫做"莎拉公主"XP)，也想像
自己是綠野仙蹤的桃樂絲。這兩個女孩都曾被關在閣樓刷
地，通常壞人角色會進來踢翻水桶，叫她重刷一遍。

(為此，我和姊姊兩個小朋友，當時曾像青春少女討論時尚
般，心心戀戀想要她們穿的鞋子。直到長大後，才知道這種
鞋是復古粗跟牛津鞋，我那個年代沒在流行這個)


還要再南轅北轍就"刷地"扯一下的是，國小、國中時，老師
常常處罰全班刷地(尤其是國中，真的是動不動就在刷地)，
不知是教師老鳥菜鳥傳承有術或是其他原因，十年過去了，
我回到校園教書，我的同事們仍在指揮學生刷地。一名作弊
自首的學生，自願每天放學留下為全班刷地作為懺悔，因此
還得來師長們的讚譽有加。刷地耗損的體力與跪姿隱含的示
弱意味，雖不致令精力旺盛的國中學子心靈鬱悶，但其中埋
下的箝制種子才是更令人心驚且擔憂的，一如活屍女僕一成
不變的慣性生活與忍受凌虐。



我尤其喜歡活屍女僕每一次刷地、每一次走路拖步發出的聲
音，它的沉重、平穩、微微的拖滯，都仿如踏/刷在觀眾心上
。當我們和片中人物愈無法無視，聲音的力道就愈大，大到
撞出了她自己的尊嚴與宣示存在的權利。


片中亦就活屍女僕與人類做了極端的類比對照。活屍女僕居
住的倉庫，因為堆放東西零亂的緣故，剛好可以製造許多斑
駁光影。影子的黑灰，對照起人類偌大寬敞的房子、幾和風
格設計的家具擺設、因而跑出的強烈空虛感，反而顯得小巧
溫暖。鏡頭亦步亦趨地跟隨、捕捉活屍女僕心緒行動的緩慢
，這種耐心、稍帶黏滯的鏡頭移動，幾乎能說是有情了。反
觀拍攝人類時，快速貼近逼視的鏡頭，除了放大人類的＂快＂
激起的一切反差尷尬，也讓人類的表演與存在顯得奇突好笑。


又如片中太陽花與刀的並置，它既彰顯了美麗情感與毀壞暴
力對照相映下的違和感(但之後刀又被用來做為殺人取血(乳
汁)的工具，從而生出共容相應的寧靜氣息)，亦可作為開啟
、誘發、試探活屍女僕人性慾念的意象標誌。



片子從小兒子溺斃，讓活屍女僕咬一口、改以半活屍的型態
活著--正如女主人所說＂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就好＂--本片正
式將人性與活屍的曖昧分界，轉為兩個母親的精神蛻變。血
緣的親激生了活屍女僕的母性與人性，她開始會唱歌（有一
段拍她早上上工的路途，對準的是她頭上的天空，歌聲輕柔
、陽光明媚），她開始為孩子反抗、殺人、甚至逃生。而同
時被奪去丈夫與兒子的女主人，憂鬱惡劣的情緒導致行動蹣
跚，憤怒嫉妒放在女性/母親的角色範疇，逐漸轉為瘋狂的魔
性。對照瞳孔變為和凡人無異的活屍女僕，落敗的母親仿如
和活屍女僕交換了身分，在最後的對決中，畫面由黑白轉為
彩色，人魔的特性同時在女主人與活屍女僕身上竄流，無論
是瘋狂嘶喊奮力毀壞，或是選擇一種低調逃逸的異質生活，
都端賴聯繫身體最私密的情感作為最後的救贖與依歸。



我不知道樹獺需要多少光能才能生存，也不知道這樣一個活
屍是否需要樹獺式的充分睡眠。但我的一個異想心願是扮成
樹獺去看電影，無奈老是與奇幻影展的扮裝狂歡主題不符。
或許，當作是心性特異也好，又或是行為藝術的抗辯宣示也
好，當活屍主題的電影類型不斷變形擴大，我盼望這層對於
人類存在的的反省亦能落實到我們的生活之中。我是活屍女
僕，我是樹獺--不用高舉剪刀手，只要高調地放慢--低調比
二是二趾樹獺，比三是三趾樹獺，陽光、花朵、豐沛的母性
使我舒爽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