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劇情的「不合理」 - 臺劇

不說細節，關於抗議活動的主線結構，我覺得有兩個地方超不寫實的。

第一，評分不公要求重新閱卷，這種事情，在我們的經驗裡，會搞成學
運嗎？在1990年代會嗎？

第二，整件事情，基本上都是常飛一個人跑出來跟學生作對，校長到目
前為止都還是仲裁者的角色，要秘書關切，也沒看出有什麼「校方」的
作為。課外活動組長只是個向常飛匯報的龍套。

這兩件事情，其實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以個人取代體制，成為學運
的訴求對象及施壓者。

在現實生活中，學運不是這樣的。在故事發生的五、六年前，台灣的大
學生搞出了三月學運，他們的對象是體制；在故事開拍、播出的期間，
台灣也有各式各樣的學生運動，他們的抗議對象也多半是體制。說真的
，抗議評分不公這種極端瑣碎、個人歸因、並且極端跟體制無關的學運
，我還真沒聽過。不要說學生運動了，除非被抗議的人是總統或是某個
惡性倒閉不付資遣費的老闆，不然在台灣社運史上以個人為抗議對象的
例子恐怕也是不多。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不只抗議的對象通常是
體制，等抗議真的發生了，出來殫壓抗議的也是體制。有哪個社運現場
沒有警察的？有哪個學運活動沒有校警的？要來查宿舍、來找學生的碴
，那不是教官的工作又是誰的工作？壓制（或者好聽點說應對）學生集
結抗議是學校這個體制內建的一項機制，一旦抗議來了，這個機制不發
動也是件超不合常理的事。

所以，在現實生活中制度性的不公不義，在這個超現實的學運中，被一
個賣課本牟利又亂打分數的壞老師給取代了；在現實生活中使用暴力壓
制抗議活動的體制，也被這個壞老師給取代了。

為什麼故事裡的學生運動，跟現實裡的有這麼大的差別？是編劇不小心
的嗎？剛剛好就想不到有什麼事由可以引方學生抗議，所以只好隨便掰
一個？我覺得不太可能。這齣戲將「自由」設定為1990年代的時代精神
，會這樣想，不可能不意識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政治變遷，和在政
治變遷的過程中，學運和體制的關係。說真的，我反而寧願相信這場學
運戲可能根本就是脫胎自那幾年間蓬勃的學生運動。另一方面，要「不
小心」沒寫到教官系統在學運中扮演的角色，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於要對校方的反應那麼地避重就輕，這我想就非刻意不可致了。

與其說這種「去體制化」是意外，我反倒認為，常飛這個角色的出現，
其實是不得不然的、有意識的選擇。這齣戲刻意地想要在「繞過體制問
題」的前提下cosplay現實生活中的學生運動，就必須要設計出一個邪
惡的個人，由他來扮演抗議的導火線，以及抗議過程中持續阻撓的壓力
源。這種設計很類似於近幾年中國電視劇裡的貪官形象：腐敗都是個人
因素，制度沒有問題。電視劇可以極力描寫一個貪官有多豪奢多貪得無
厭，但絕不能寫中國的政治制度為什麼會讓貪污變成常態。他們甚至不
能描寫貪污有多麼地常態。常飛的功能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學運得要有
不公不義才會出現，而編劇又不想提什麼校園內箝制言論自由的校刊內
容審查啊，什麼警察進校園抓人指稱學生因為讀了某某書見了某某人所
以是叛亂犯啊，那要怎麼辦呢？簡單啊，就弄出個壞老師啊。抗議活動
開始了，總要有點阻力才好演。真的在80末90初的時候，這些阻力早一
點的有刑法100條和人二室，晚一點的也有集會遊行法和社會秩序維護
法，但是編劇也不想寫這些啊，怎麼辦？

還用我說嗎？當然就是讓那個壞老師繼續從中作梗，挑撥離間、關電源
，搜宿舍，沒事在校園裡撿撿傳單，一切全給他包了就好了啊。

反正那年代又沒有SSCI，他很閒嘛。

然而真正的問題其實不是為什麼會有常飛，而是為什麼「必須有常飛」
。常飛是編劇想要演學運戲又不想牽扯體制的產物，但問題是，為什麼
編劇不想牽扯體制？

我的答案是，因為這部戲的觀眾，或者廣泛一點，台灣社會的主流，那
些有閒暇時間可以看電視的中產階級，是一群體制下的順民。你牽扯到
體制，搞不好你的觀眾就覺得流川嘉恩他們都錯了，你要是編劇你敢冒
這個險？

抗議校園思想審查？別鬧了，你的觀眾裡面有人認為思想審查沒什麼大
不了，反而是抗議思想審查的一定都是被有心人士利用、沒事找事；讓
校方拿「非法集會」這個理由把學生抓起來記過？算了吧你的觀眾裡面
有一大票人幾年前還在信誓旦旦地誓死保衛集會遊行法勒。教官？教官
來弄學生的話，你覺得觀眾會怎麼反應？之前有人呼籲教官退出校園時
，你的觀眾裡不是還有好多人認為教官好棒棒嗎？

編劇在面對的是這樣的一群群眾：他們認為違法的就一定是錯的，他們
認為體制必須被保全，不論體制公不公平。他們認為如果你有意見，你
應該要照體制留給你的路徑去申訴，不論是寫信、打電話、填表格，還
是找民代幫你開記者會。如果體制本身就錯了，連它留給你的申訴管道
也錯了，他們會說你應該四年後選舉時用選票表達你的意見，或許這樣
投個五次，也就是二十年之後事情就解決了。編劇在面對的是這樣個一
群群眾：如果戲裡面安排學生跟校長請願，校長講話時學生必須安靜乖
乖聽，校長講完話掉頭走人他們也不能怎樣。如果把校長攔下來耽擱了
他的時間，為了表達自己的意見打斷了校長講話，這些觀眾會覺得這些
學生太沒教養。

畢竟在現實生活裡，台灣社會就是這樣對待學生運動的。

面對這樣一群觀眾，這個抗議戲是要怎麼好好演？更糟，也更荒謬的是
，偏偏這群觀眾還愛看抗議戲。

台灣人，尤其是現在25歲以上35歲以下的台灣人，有個很有趣的特點，
就是對於民主、自由這一類概念的精神分裂。

一方面，這個社會上多數的人都同意，民主是好的，自由，例如言論自
由，是好的。他們還會跟你說，這是台灣的驕傲，他們的驕傲。

另一方面，他們在日常政治行動上其實多半都超保守的。他們覺得談政
治很可怕，他們覺得上街抗議很壞，是想出風頭或是想從政的壞人徒增
社會成本的行為；如果上街的是學生，他們就覺得是純潔的學生被利用
了。當他們說「純潔」的時候他們心裡想的其實是「無知」，因為對這
些人來講，沒「出社會」就表示一個人無知。

政治上的保守主義更表現在另一個方面，就是他們對於體制的盲從。違
法必定是壞的，就算是刑法100條，他們大概也覺得犯了這條就該死。
至於那些不夠老、或是不夠有常識而不知道刑法100條的人，他們就更
加覺得體制是不可質疑的了。

政治上的保守主義和個人對民主自由的支持，或自以為支持，就構成了
我所謂的精神分裂。為什麼說是精神分裂呢？因為民主自由和對體制的
盲從是本質上扞格不入的----民主的本質，就是人民可以改變體制；自
由的本質，就是體制對個人的介入被需受到節制。而台灣這一群開口閉
口「這是民主時代」、「台灣是民主社會」的人裡面，有太多人其實是
在盲目信從體制、盲目接受體制對個人自由的介入。

這一群人喜歡在電視上看到抗議戲，因為這符合他們對民主自由（或許
還有青春）的想像；但是你最好不要跟他們談體制不公，因為他們可能
不久以前還有意識無意識、有形無形地表達過對體制的支持。面對一群
看著鎮暴車載走學生會鼓掌叫好支持鎮暴車的觀眾，你要怎麼演學運戲
給他們看，還能確保他們支持故事裡的學生？那還用說，當然就是用一
個壞老師來取代鎮暴車啊。

畢竟這一群人人生中的重大問題多半都跟鎮暴車無關，但他們之中很多
人，都曾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覺得自己被某個壞老師給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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