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過後 Das schönste Paar - 電影

德國寫實風心理驚悚小片《風暴過後》，是我在今年年底的另類大驚喜！那種好看的感覺，我覺得像是去年的法國心理驚悚片《家戰》，都是小小一個家庭的風暴，都是很血淋淋的社會案件，都是採寫實風，都發生在德法這種歐洲大國大城的郊區，都開著一輛車子轉呀轉地，都在混亂人間尋求心底的平靜，但你知道怎麼樣就是平靜不下來，甚至越來越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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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德國人電影

在德國人最常去的度假地，那小小一個機場 AirBerlin佔掉一半登機門、隨手丟個香蕉皮滑倒的都是德國人的馬約卡島 Palma de Mallorca，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西班牙語問候的隔壁鄰居也是德國人、打個海灘野炮在旁偷看的也是德國人、發個酒瘋精蟲衝腦幹了再說的強暴加害者與受害者，也都是德國人...

更炫的是，這個德國小世界原封不動搬回了德國家鄉、居然你我都是 S-Bahn 幾站之隔每兩三天都會見面的科隆人！本片主角住的是科隆老城北側外環上的 Hansaring車站、壞蛋住的則還要再外圍一截，許多陰影就這麼好死不死縈繞不散揮之不去，絕不放你關起門來若無其事過著光鮮亮麗的「完美生活」。

本片片名 Das schönste Paar/The Most Beautiful Couple 那一對中學老師「完美佳偶」Liv & Malte ，自以為走進一個大世界倒楣遇上了壞人慘遭強暴後、遠離傷心地再也不旅行回到遙遠的家鄉、就能風平浪靜耕耘自己完美小天地？但其實，人間之惡離我們一點也不遠：歷史上，主角看似兩年淡忘、歐洲看似七十年淡忘，其實記憶猶新創傷遺緒仍劇烈；地理上，主角看似在異地受創就留在異地、德國看似非人罪行大多發生在別國，但其實罪惡幽靈仍在自己的身邊！

是地，既然這是一部德國片，犯著被人罵腦補，我也要以德國自省的「轉型正義」角度解讀它，看立場相異的一對德國之子如何掙扎爬梳、也看德國罪人如何像鴕鳥躲起但終須面對。


這是一部創傷電影

此片的家庭風暴宛如《家戰》驚悚又精彩，而這種家庭小災難電影，拍在德國郊區比起法國又更加地冷冰冰。現代主義建築本就在威瑪德國興起，已在訴求擺脫舊世界帝國遺罪、認為充滿歷史指涉的「裝飾」是「罪惡」；二次世界大戰後負罪的德國，更是努力揮別陰影重新開機回到一張白紙的「原點時刻」Stunde Null 。於是戰後德國重建更加現代主義、更加模組化快速大量，別說住宅商辦與工廠、連醫院學校社區中心都一樣... 那白淨光明從個人住家到城市生活乃至公路景觀一成不變的冷冰，感官上令人在創傷時感到孤獨無助，理念上則鼓勵國家人們遺忘過去重新出發。

這些是建築史的環境心理問題，本片不多談，只一語不發卻鋪天蓋地把建築景觀拍給我們看。但，會訴求放下過去重新出發的德國，儘管在關於屠殺猶太與侵略鄰國方面的國內轉型正義號稱做很好，但德國 1950s被急著結盟反共的美國資助太多也免除太多債務，到今日 2010s德國以經濟工業掌控歐盟還頤指氣使、被歐豬國家反指前債未償還當沒聽見時，我們就知「放下過去重新出發」有多麼不正義。談回《風暴過後》這片本身，此片有受害者與加害者兩方，兩方都有「放下過去重新出發」的逃避感，有幸仍有個冥頑不靈的小子放不下過去，風暴過後的轉型正義才有了可能。


這是一部強暴電影

強暴，是歷史久遠地理無限的普世暴力景觀、更是侵門踏戶深入身心底線的終極暴力形式。過去人人對強暴諱莫如深，有人大聲談強暴往往被道德譴責，但也正是幾十年來強暴談了很久、強暴的性別與平權問題也談了很久，時代才成熟到了女性的培力與獨立：「我不是淫蕩女人、我沒有做錯什麼，我丈夫不是英雄騎士、他也沒做錯什麼，我們仍要昂首闊步把握自己的人生。」

這已經比《82年生的金智英》那句經典的「石頭滾過來躲不開是妳錯」進步幾十年！當然在無法實踐正義時，這是讓受害者脫離受害與自咎的信念，但若有機會實踐正義呢？或是更糟的，若暴力的幽靈仍縈繞在身邊呢？

我們發現在強暴的女性創傷上，性別平權的研究與培力實踐長年努力真正有成果；但在強暴的男性創傷上呢？在女權耕耘幾十年時一直被忽視的男權培力上呢？一定很多人說「身體是女性的又不是男性的」、「在意老婆被強暴只因你的男性佔有慾」、「老婆都放下了你憑什麼不放下」，每每令憤懣不解的男性只能摸摸鼻子退下去，當個平權社會期待的草食好男人。

但這種情結不一定關於佔有，也可能仍關於正義，也就是一種心理的平衡：我愛的人受到了暴力、正義沒伸張不公仍持續、難道她乖乖放下真是心悅誠服嗎？更基進地說，我這男人雖沒被插入但也被暴力綑綁還受刀傷，難道強暴的正義沒我一份嗎？話說本片強暴戲現場，率先咬牙站起的已是女人、不能自已無法站起的反倒是男人。


這是一部強暴復仇電影嗎？

丈夫 Malte在「人們該放下過去」的政治正確下，聽著心裡的不平之鳴踏上了政治不正確的追蹤之道。這條道路不保證成功（找到又可以怎樣？）、不保證對現狀最好（徒然讓妻子再次憂鬱）、甚至可能造成自己二次傷害（惹到壞人反被壞人盯上）... 有太多的衛道理由與務實理由叫他收手，但他還是一路栽下去，慢慢變成火車月台的常客（感謝德國仍沒設月台閘門）甚至都帶作業來改了 XD 已從原本戰競忐忑的追蹤、變成習以為常的新生活。這裡令觀眾很不知所措：到底是該感嘆他鑽牛角尖？還是要敬佩他鍥而不捨？

也許，在學校當個比較年輕流行的音樂老師還自己玩 Band ，會比老婆當個經典正統的體育德文與生物老師（這也太全才！）來得更邊緣叛逆而靈活？本片也很精彩的是流行與古典選樂，有歌廳的有學生的也有他自己的，每每歌詞響起彷彿都和自己的心境切合，令他聽了若有所悟重新印證自己的內心！「我辛苦地走一遍苦路，都是為了回到你身旁」(I'm Gonna Be)，但「但我們現代人總是像在手機傳簡訊，明明是枕邊人卻總無法開口說」（女學生分享的德文簡訊歌），只是「儘管我們已瀕臨毀滅，仍要做點事情超越毀滅獲得圓滿」（男學生分享的貝七第二樂章）。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Malte 藏了心事老婆 Liv都知道，果然換來一頓派頭：「我都走出了陰影、你還將我拖回去」，而且「都平安過上了新日子、你重陷我們於危險」，甚至那危險幽靈還真如影隨形欺近身邊來！一次次令人看著「像一隻貓叼來死老鼠」的自以為是男主角大搖其頭；但每每看 Liv發完飆後口嫌體正直、還是默默跟了去，心底似乎總有個聲音呼喚她要把真相看個清楚，犯著一顆激盪的心不知所措如後照鏡上的吊飾搖呀搖，也要強自鎮定探下去。


這是一部復仇A片嗎？

本片給主角的難關有三：第一關，是要不要犯著傷害眼前美好生活回去面對那黑暗，主角干冒大不韙還是面對了，此片作為強暴電影真走下去了；第二關，是面對黑暗後要不要討回正義，主角干冒大風險還是去討了，此片正式成為強暴復仇片；第三關，是討回正義的品質，要得到什麼樣的正義呢？是要司法管道小懲戒給他做做社區服務就了事？是要自己老婆被強暴就去傷害他女友？是要如許多觀眾期待的暢快復仇千刀萬剮、在他臨死前報上我性名、看他痛悔莫名已來不及終惡貫滿盈？這部強暴復仇電影 (rape and revenge film) 會成為一部復仇 A片 (pevenge porn) 嗎？

本片很吊觀眾胃口、也考驗編導自己世界觀。說穿了，那「放下過去重新出發」的政治正確早被徹底拋棄、接下來怎麼發展都可以，甚至怎麼發展都能投射一套世界觀暢談一種正當性、也都能拍出一種大快人心，就看編導在個人作品中想要談哪種。並不如我所期待但也令我感到療癒地，此片採取了一種掙扎與折衷，而這掙扎與折衷不再屬於一路查案已經疲倦的男主角 Malte，而屬於後半加入越想越不對的女主角 Liv。Liv 一路逃避潛意識卻想爬梳、一路過新生活潛意識卻忘不了過去，也許終要被壞蛋背後威脅時才真接近了真相、進而激發她堅持正眼直視壞蛋面對真相吧？

人要復仇，不見得是要毀滅、只是要討回公道、讓心底的天秤重歸平衡。Liv 本想等老公掐著壞蛋教訓私刑一回後、正眼瞪視討回道歉就算了，但壞蛋冥頑不靈堅不道歉、犯著自己違法恐吃官司也要二話不說刺下去；但刺下去後這傷害對等了、壞蛋懺悔哀求的眼光直視自己了，自己心理達到平衡自能暢然放下，事情也沒想做絕且快送醫趁早挽回。少年壞蛋的臨別一眼，也許真正正視了他的罪行有多嚴重，儘管他這兩年找了工作學正道、交了女友學習愛、搬了新家學過完美生活，但正如他女友獻唱的"Karma Police"：你傷了別人，業障警察自會找上你，沒有還債就沒有新生。


這是一部轉型正義電影

本片片名「最漂亮的一對佳偶」，那「最漂亮」的表面執著恐怕就是關於「完美生活」；而片末，就是要來把這一切最光鮮漂亮井井有條的生活，一個個砸碎打破，誠實直視自己的千瘡百孔，才是重生的開始。看看本片心理狀態的表現，一直都是最直接的「性」，你身心圓滿才有砲可打、若焦慮壓抑身心都疲軟。本片久旱逢甘霖的第一次激情性愛，在 Malte終於找到罪惡幽靈並決定追下去，身心第一次得到順暢的伸張；第二次溫情的性愛則無關激情的肉體交媾、而是好久不見的會心擁抱，在壓抑找到出口、正義得到伸張、那光鮮亮麗的「完美生活」枷鎖被暢快打碎後。

這片既很音樂、很性愛、也很建築，且不說主角兩人的模組化學校、模組化醫院、公路旁模組化街景、室內室外的白淨粉刷牆、總任想遺忘過去重新開始的受害者與加害者都靠妝點小事物建構平靜；但真正的平靜，可能反而是最尖銳刺耳的噪音，只是這噪音必須親耳聽清楚。我最感療癒的一場戲，是女主角 Liv遇上了來學校做建築聲學測試的工程師，她跟著工程師拿到的「槍」並不像《小丑》拿來釋放仇恨傷人見血，而是要在這連聖誕佳音都被散掉的現代建築中，用最激烈的槍聲逼迫自己全聽到！也許第一槍還不知所措跟著尖叫？第二槍沒有尖叫聽個清楚，反達致平靜。



《風暴過後》這個中文譯名，儘管和原文片名的直譯的「最美麗佳偶」看似大不同，但我覺得也非常貼切。這個「風暴」，微觀來說是一對小夫婦遇上的性別暴力、巨觀來說也能對比德國人民曾遇過的歷史暴力、尤其是那不堪回首的納粹歷史與其當代復辟；而那「過後」，微觀來說是各種心理輔導與性別培力鼓勵的放下過去重新出發、巨觀來說則是德國戰後現代建築生活景觀鋪天蓋地的粉飾太平。

看此片，我先回想到了去年對《家戰》的經驗、欣見今年也有一部德國片重現那心理驚悚；然後綜觀本片密度極高的視聽覺細節與概念建立、又不得不令我聯想後納粹時代的粉飾太平、恐怕在這國家計畫下做了七十年已成個人市民心中面對黑暗的潛意識。推薦喜歡德國片、喜歡聽德語、喜歡辯論道德、喜歡爬梳歷史、喜歡電影充滿細節與彩蛋、以及關心性別平權且對主流的平權敘事仍帶有批判眼光的觀眾，把握機會欣賞，跟著電影在自己心底辯論一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n5Myp4e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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