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ng the Gaps (24) - 同志

Among the Gaps (24)



日曆一張張飄，波斯菊殷殷盛開，陽光曝暖深秋走廊，十一月轉眼間過了一半。


尚需仰賴輔具，咬牙鍛鍊下，我終得以自力步行，臂力也恢復至勉可應付日常的水平。
住院太久很悶彆，莊醫師雖有微詞，還是從我意，讓我出院了。佩佩出於擔憂，希望再
我與她同住，我也堅婉推卻，有些念頭需要獨處才能爬梳。


" 所以說，你打算要去哪?" 鍾偉哲把行李安上車時這樣問。


之前留在佩佩住處的用品不多，兩三只袋子便能包辦完畢，請計程車司機順手幫忙提就
好，那男人倒稱自己閒來無事，硬要當這份差。


" 司機，麻煩送我到這個地方。"


我把寫好的住址的便條遞給前座司機，十幾分鐘車程，計程車停在目的地樓腳下，付過
車資的鍾偉哲攢著大包小包，出了車外繞到我這邊的車門拉開，我花些時間才站好，新
買的拐杖還不襯手，走幾步便歪個踉蹌，肩側的隨身皮包因此滑脫，吃地上塵。


" 我來。"


鍾偉哲搶在我試圖彎腰之前把它拾起。


即將棲身的公寓並不陌生，進了電梯壓下按鈕，電磁械構嗡嗡地圍響艙間。


挑夫似乎心不自在，掛身上的行囊窸窣微晃。


" 鑰匙.....你有嗎?"

" 在那個包包裡面。"


哪門子的問題，他心思在哪打轉我也不是不知道。


電梯一開，感應燈打亮走道，我在門前接過鍾偉哲幫忙提著的包，倚著牆拿找。久違歸
來，一切如故，空氣中多了微塵味，該覺得懷念，更多是恍如隔世的疏離。


簡單安好家當，把鐘偉哲打發回去，我坐在客廳沙發起了呆。


出於無聊，鑰匙被我拎著凝望，窗外黃昏滿暈，鑰匙輪廓成了剪影，感觸從那片漆黑裡
逐一萌生。


曉婷當庭獲釋是幾天前的事。記者堵在庭外，企圖問些陳腔濫調的心情分享，我置身事
外，透過電視轉播，坐看子奇雅欣等親屬護持著她趕緊上車回家。


當日下午她就出現在復健室門口，我手掐助行器邁步的醜態被撞個正著。


既不過問，也沒責備，日思夜想化為相顧無言的千行淚，思慕淌滿肩頭滾滾發燙，額上
的那個吻還是那樣溫柔輕盈，我本該欣喜，為她依然愛我如初。陪伴我做完復健，曉婷
推著輪椅送我回房，路上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病房門口站著她的雙親，耐著性不發作
，看我像是在看小偷。


她是如此穎悟寬忍，牽繫著我的手也只遲疑幾秒，而我則憎恨自己，為何連句挽留都開
不了口。如當初來到她手上那般，事後公寓鑰匙經由表妹交回給我。我還真是個徹底的
混帳。


回憶傷神，收好鑰匙，我去客廳角落拖出琴盒。以前培養過許多興趣，失明後通通都得
捨，只因思念，放不下提琴弓，去美國前每日總練習一兩小時。現在身殘體弱，光架好
琴都是大工程，不知道等會還能剩多少體力拉奏。


舒緩幾口氣，擦過松香，我搭弓準備調音。


音準不知在何時已被人校過，弦音和諧清正，發出溫暖的共鳴。


我不禁閉起了眼。



卡農D大調。




搬回這裡的日子說不上枯燥，也談不上新鮮，就是需要適應。體諒我行動不便，一幫親
友自願輪流接應日常所需，受人照顧難免不好意思，跟全盲時期比，似乎沒有太多長進。


除了固定的復健行程，能夠從事的活動意外地多。收聽線上研討會，定期給海外醫療團
隊回饋受術者日誌，回答後輩對臨床案例的種種疑問，幫佩佩處理點院務文件等，這些
瑣事一片片拚回過往的身分認同，希望重披白袍的那天能改快到來。


唯獨重返手術台還像個奢望，試著做了幾次自主縫合練習，成果悽慘，恐怕實習生初次
下手都沒這麼粗殘。莊醫師大方安慰，說等肌肉韌度回復，動作自然就會穩。年紀不輕
了，能不能完全康復，沒人說得準有幾分把握。


白天作息易於打發，按表操課就能輕鬆熬過日落，然黑夜漫漫，無數魍魎螫伏於坍方思
緒，表裏意識浪潮起落，夢的碎片幽海浮沉。驚醒時，鮮明的光景蒸散成薄霧，留下燒
燙的認知絞緊心胸。


今日鍾偉哲買了頓晚餐來探望，滿桌子好菜，我食不知味。飯後他把所有的盤具揀去清
洗，堅持不讓我幫手，餐桌邊就剩連鎖店熱飲與我賦閒。


盯著前夫的背影，沒想到他已十分熟於用一隻手打理事事，真是人生到處知何似。


" 鍾偉哲，曉婷知道我昏迷的時候，是不是很傷心。"

" 這還用問。"

" 在那邊的沙發，哭一整晚?"

".......佩佩告訴你的?"

" 夢到的。" 我啜了輟飲料，一聯想到意象，胸悶就會不自主地發作。


淙淙水聲在廚房打轉，他刷起另一只碗。


" 夢到的....哼，枉費你們倆這麼心有靈犀，現在卻不知是在演哪齣。”

" 新年都過了都還不互相聯絡，只顧問我思瑤最近如何、曉婷過得怎樣，我這傳聲筒做
得也真夠辛酸...."


見我不做任何表示，鍾偉哲繼續往下調侃。


" 這棟公寓的產權，當初曉婷可是很乾脆的拿走了，難保哪天她心死，一聲不響地賣掉
，我看妳到時候要往哪住。"

" 若是那樣，那也是我欠她的。"


停下手邊動作，他轉回頭看我。


" 你明知道曉婷要的不是那些。"


熱飲容量不符標示，沒幾口就杯底朝天，別說充填語塞的空白，連暖腹也辦不到。


拴緊水龍頭，洗淨的餐具擱在層架上風乾，前夫拿起抹布清潔流理台，為勞動作結。擦
乾手，他輕嘆了一口氣。


" 方思瑤， 你我都是要半百的人了，沒剩多少時間可以蹉跎。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
想想。"


清涼上師的開釋，我心知肚明。但事情總不如幻想中輕易，回首來時路，滿目瘡痍，哪
還有臉裝作甚麼都沒發生。只是渴慕依舊，更難灑脫，以前我可不是這麼拖泥帶水的人。



今晚的夢境十分猙獰。


異鄉遠土，月影湖中，天幕惆悵，飛葉凌空。


一張年輕人的臉，認識又不認識似的，這是誰?


傷慟傾盆，徹夜悲雨，魂魄泥濘掙扎，直至破碎形滅。


異色的大地，荒蕪崎嶇，說是地獄，還不足以形容。氣壓跟重力像是塊濕抹布，空氣難
以飲入肺腑，泥沼深咬雙腳，越是掙扎，離岸頭越遠。彼方襲來的潮水無情地把我淹沒
，凡事化為無意義的空虛，接著深深墜落，被人永遠遺忘。



我驚醒了。心跳瘋狂敲擊著胸膛，睡衣被汗浸濕一大半。



拿起床邊手機，時間顯示半夜兩點。寒冬天還能這麼狼狽，或許不該跟鍾偉哲提起曉婷
。下床後，我走進浴室簡單淋浴，換套睡衣，準備再次就寢。


萬籟俱寂，冬風輕拍窗戶的微語叫喚。剛才的夢宛若幽魂，不管怎麼放空，總在腦海裡
自顧自地出現。我翻身側向床緣，想讓自己更容易入眠，此時不尋常的聲響劃破寧靜。


聽起來像是大門被誰打開又關上。


是小偷? 豎耳注意，感覺不到其他動靜，莫非是幻覺。該下床查看嗎?


突然，黃銅鉸鏈磨擦軸緣，木板門一震一震地挪動身軀。


直覺燃起顫慄，寒冰透進背脊，我下意識選擇裝睡。


接近的腳步聲遲緩、微弱，轟轟落在心尖。


床上開始多了一個人的重量，咫尺漸短，失穩帶啜的氣息清晰可聞。


時間無情延續，偽裝似乎就快被識破。


覆蓋在臉頰上的頭髮正被溫柔地梳撩，擦過臉龐的觸撫點水羞澀，我緊咬牙根，骨骼顫
動騷亂耳腔，五指深陷入棉被，轉移無數衝動。


最後她躺下身子，以卑微的姿態倚靠後背，一吸一吐全打在我的脖子上。直到確定曉婷
睡著了，我才敢反身面向她。


月光照映著那張臉，眼淚無聲地沒入枕頭。


我輕擁著她，深怕此刻只若一枕黃粱。


真實的體溫慢慢融化焦慮，牽引出下一個夢。




寬廣的空間，幽暗且空洞，彷彿沒有星辰的宇宙，讓人有些害怕。



探索其中，耳語繚繞，像是秋葉舞風般細碎，我懊惱地環顧仰望，發現周圍散布著粒子
，它們發出的光輝越來越強，化為繽紛吹雪，迎面襲來。


景景幕幕，月缺晷移。


醫院。時鐘。莊醫師。

火焰。公園。Brid。落葉。街頭。

表妹。機場。點滴。鍾偉哲。

血液，滴滴答答。


她的喜怒哀樂。



還有我自己。



日頭正午，窗簾縫隙透出的亮光很是刺眼。太陽穴像是給人狠狠輾壓般疼痛。


曉婷不在臂膀內，被褥已冷，枕頭殘留她洗髮精的味道。


剛從一場亟需沉澱的風暴中清醒，現實不給我片刻喘息。客廳裡電話大鳴大放。


話筒那端緘口，呼吸如厚殼沉重。掛斷通話的倒數前，幽幽留下一縷陳詞。




" 曉婷跟我，..........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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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這是個姍姍來遲的債農要一日一更貼到完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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