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tears go by〉楊佳嫻 - 王家衛

February 12, 2005

◆《As Tears Go By》 楊佳嫻



在窗外，可以看見兩棵樹，一棵是秋天的樹，還有一株也是。


我以為會有一陣風吹來，使樹葉脫離宿命成為鳥，我以為，會有一種力量，使那些鳥凝固
，暈開，成為晚霞。


就像是陷在開往2046的列車廂，一切都在重複與旋轉，幾乎感受不到時間本身。最孤獨的
時刻遇見以前愛過的人，但她或他已經進化或退化成為機器人，檔案中還保存著從前的柔
情，只是搜尋有些緩慢。「記憶體空間不足，請刪除不必要的檔案」，幻想有一天會接到
這類指令，就可以名正言順拋棄一些什麼。坐在漢堡王靠窗位置看著窗外的黃昏，下課了
，單車和情侶多了起來，老日光在空氣中緩慢盪漾，兩棵秋天的樹仍然倚賴著背後的紅牆
，陰影遮住灰塵，模糊了往來的臉孔﹔桌上紙杯裡，可樂散盡了氣泡，彷彿電影裡作業速
度太慢，總是延遲了反應的機器人王菲。

2046正式上映前，過多的對於演員服裝的宣傳消息，尤其是菲菲的機器人裝束，致使我一
直以為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科幻片。電影以木村拓哉獨白開場，看多了木村的電視劇，驟然
看到這名線條癯而野的美男子巨大地出現在電影銀幕上，所有的日劇迷恐怕都要停止呼吸
了﹔獨白的日語飽涵情感，苦澀，充滿異國情調，讓我在瞬間了然，王家衛還是王家衛，
即使多了科幻噱頭，這必然也是一部使人惆悵的愛情電影吧，而且是一部充分利用明星魅
力的愛情電影。


我對這部電影的期待還有其他原因罷。菲菲跑到公寓頂樓去徜徉晚風的景象，熱辣的招牌
光色，衣角飄飄，眼神眺望遠方，絕不是〈金鎖記〉裡姜季澤離開七巧房子時，「晴天的
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袴褂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是鳥準備好起
飛，卻以起飛的姿態凝固了一千年，羽毛拂順了晚風，戰慄中的寧靜。


電影裡數次出現的銀紅閃爍大招牌，使我想起第一次到香港，晚上自己從清水灣到旺角去
，先搭校門口小巴至彩虹站，再從彩虹搭地鐵，鑽石山，黃大仙，樂富，九龍塘，石硤尾
，太子，旺角，到站以後踟躕地看著幾個出口，陌生但是分明在無數指南與香港影劇中看
過的街名，奶路臣街，西洋菜南街，彌敦道，金魚街，花園街，地鐵站裡促狹的小麵包店
，纖體廣告，地上堆疊著星島，東方，香港人講手機蹦蹦恰恰俐落的節奏感和尾音，潮水
一樣漫過來。為什麼選擇旺角﹖你是否這樣問過我﹖答案無疑的，是因為我看過了王家衛
的旺角卡門，As tears go by。


那是許多年前看的了，裡頭張揚的旺角街景，在我記憶中已經逐漸和其他黑幫電影場景混
合。可是張曼玉馴良小波浪頭和拘謹步伐，街頭悵然回望，清潤臉龐映著天光，比對於江
湖豪氣、燦爛流光的世界，格外使人有流水落花的感受。這是一九八八年的電影，那時我
已滿十歲，你可能剛剛拿到博士學位，香港人早已明瞭九七歸屬，台灣則還摸索著解嚴後
的世界。


若能回溯命運的天圖，看見我們的星宿如何迂迴地靠近彼此，繞過黑洞和隕石，然而這交
會是不能預知的，擦撞而去，如同做了一個踉蹌的夢，從今而後，就帶著那樣的傷縫生存
在人世間。


當我真正身處這我在電影中看過無數次的街區，酒樓霓虹灑在路面，人人面色皆斑斕，英
皇力捧大幅容祖兒橫臥樓面，雙層巴士隆隆穿過，乘客從冬日繽紛節旅遊廣告中的小窗框
顯出一點側面，又讓人想起〈封鎖〉裡呂宗楨對吳翠遠說怎樣地見到她的輪廓，騎樓下炙
煙香氣儼然，掛爐鴨，攪魚蛋，紅紙上雞球雲吞叉燒湯粉，一排看下去光是名樣就是熱鬧
的，轉角「新到北妹」招牌赫然，「幽靈人間」裡陳奕迅跟蹤舒淇，她不就跑上了門口也
放著這樣招牌的小樓梯麼──這與電影並無二致的世界，我幾乎以為就會遇上「富貴逼人
」裡俗氣又親切的一家人了，那騰挪移動的胖太太背影，可是驃嬸又帶著鄰居去銀行睇錢
﹖


和電影一模一樣。電影在現代生活裡扮演微妙角色，是走進戲院裡看不相干的人居然演出
自己生命的隱喻，如同2046一個反覆的場景，菲菲和巨大霓虹，就可以讓我想起和你的一
切回憶。回憶和引發回憶的影像。你曾向我提過一次這部電影，是在太平山餐廳，我當時
不知道它的昂貴，僅僅是因為環山走了一下午，晚餐時間，你指著山頂幾家餐廳要我選，
而它的建築看來寬闊古老，最吸引我。餐廳內人聲鼎沸，熱帶闊葉植物，冷光吧檯，燭火
，中式竹編箱籠，屏風，露天桌和藍白條紋大洋傘，縟麗的殖民風味，恍然是梁太太為唱
詩班辦的園會，延續到晚上了。只是不曾泡好一杯茉莉香片聽故事。


吃飯時候，我們談起王家衛。最後的熱咖啡送上來，桌面太寬，幾乎得伸直了手臂才能互
相握著，你說，記得花樣年華裡的神秘號碼吧，周慕雲和蘇麗珍的房間，愛情與書寫的房
間。2046，我知道，聽說是下一部電影的名字罷。可惜這個導演慢工細磨出名，電影上映
已經是太平山晚餐兩年後了，變得放浪的周慕雲只能住在2047，寂寞就倚靠著板壁抽煙，
彷彿背後那個房間就是記憶本身。啊隔壁的美學。如果他真如願住進了2046，是不是還有
故事﹖或者就將迷惑於時間的麝香，吞沒於自我﹖


然而王家衛和《紅樓夢》作者一樣清楚：愛情的錯過才是愛情的真理。比如無意間愛上房
東的女兒，生病時候請她幫自己應付艷情小說稿子，看她終於遠赴日本。比如菲菲轉著高
跟鞋練習著日本會話，清柔的嗓音，遲到的表白：「一起走吧﹖」新加坡蘇麗珍戴著黑手
套沿暗巷走著，油潤膏紅已經抹亂，周慕雲臨別長吻，凶狠而安靜，卻也有一點佟振保在
撲亂琴音中吻王嬌蕊的意思了，與過去不同的印記，留下獨一無二、不容混淆的一刻。
As tears go by，當你不能再擁有，唯一可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我也想像你到哪裡去看2046。又一城嗎﹖那麼，等待電影開場，是不是一樣買了Hä
agen-Dazs去看天窗下孩子們滑冰﹖在那個一同依偎過的座位﹖我當然記得那個斷片，你
替我買了冰淇淋，站在雪櫃前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士多啤梨」就是草莓﹔購物城裡敞亮的
滑冰場，兒童們鮮豔馳快地遊戲，像一大群半人馬的嘉年華。我記得齒牙間冰凍甜軟，核
桃一一咬碎，是玉粒金波噎滿喉，轉過臉去說笑，默默畫下你的眉眼在胸次。我也記得你
肩膀堅實觸感，紅色運動衫下微賁的身體線條，你膝蓋輕輕碰著我的，天光和喧聲籠罩四
周彷彿我們陷身在時光緩慢的星河中央，周慕雲回憶三年前和蘇麗珍坐在的士裏，靠著她
的肩，她側眼看窗外流逝之夜，流逝的海上花火，彩色轉為黑白，退後為粗粒子的舊日照
片。


作為王家衛的影迷，在他新作品中辨認舊作品的返魂重現，早已成為一種樂趣。他的電影
總被視為繁複、難懂，其實分明是反覆在述說愛與時間的故事。「東邪西毒」裡張曼玉倚
在窗邊說的：「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
好啊。」那一身鮮紅多麼寂寥，「花樣年華」的蘇麗珍不就穿著鮮紅色大衣在迴旋樓梯奔
跑﹖時光的隧道，愛情的隧道，開往2046的列車並不真有一個固定目的地，只是在執著的
輪迴裡不能脫解。癡情最毒。


迎著晚風，你的城市我的城市電影裡的城市，都漸漸地繽紛起來﹔秋樹上砂金的影子掩沒
了，晚藍天色裡剩下一蓬篷蒼綠，冷的火焰。莫非就是曾為王家衛電影唱過主題曲的黃耀
明，歌聲永遠充滿了末世耽美氣味所重新演繹過的──


不羈的醒與醉

所有故事像已發生漂泊歲月裡

風吹過已靜下 將心意再還誰

讓眼淚已帶走夜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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