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不如賴活著 - 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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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Wallis
at 2005-01-30T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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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一個月前看到公視播的"好死不如賴活著"
一位中國導演用DV 呈現河南愛滋病村家庭的跟蹤紀錄
因賣血而染上愛滋的父母 加上3個小小孩(其中2個也染病)

無意間看到的 但那種震撼卻一直留到現在
場景幾乎只在這戶人家的家裡
因為鄉裡的公安不准他拍 整部片幾乎是偷偷進行的
根本不能被其他鄉民看見

後來查了這部片 才發現它獲得美國廣播電視大獎(相當於廣播電視界的普利滋獎)
也找到導演的一篇專訪 更讓我佩服導演的毅力

真希望公視可以再重播
連發明AIDS雞尾酒療法的何大一看過之後
都表示這是他看過所有記錄愛滋病患的影片中
最讓他震撼的一部片


http://tinyurl.com/5m75u

來源:中國青年報

武漢電視臺的陳為軍自己也沒料到,他一個人用DV拍下的,記錄一農家小院裏日常生活的
片子,會成為一部讓人心靈震撼、為他贏來世界聲譽的作品。

在武漢,我爬上7層樓,大汗淋漓進了陳家。在淩亂的客廳裏,我看了這部片名叫《
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紀錄片。80多分鐘的片子看完後,我的手腳冰涼,胸口透不過氣兒來

陳為軍不停地吸煙,煙盒裏、茶几上的煙被抽完。他又從煙缸裏扒拉出煙蒂,小心地
撕開,拈出煙絲,用紙草草地捲起點燃,再吸。 我開始聽他講拍這部片子的幕後故事。


我擔心馬深義會拒絕,沒想到他一口應了:"中!咋不中呢?"

2001年春天,武漢來了5個艾滋病人。

請這5個人來的,是武漢大學中南醫院的桂希恩教授,他是第一個發現河南"艾滋病村
"的醫生。他自己花了十幾萬元,去河南十幾趟,結果發現的病人越來越多。他覺得靠個
人的力量完全不行時,說服了這幾個病人,到武漢來公開面對媒體。那時候,國內還沒有
一個艾滋病人敢把自己的臉放在螢幕上,要全打上馬賽克。

開始,老桂把病人安排在一幢醫院宿舍樓裏住,結果引起軒然大波。醫院宿舍區的居
民知道了跟他吵,還要給市長打熱線電話投訴。最後,老桂做了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決定,
把5個病人帶回自己的家。

老桂在我心目中是個聖人,我很早就採訪過他,他的家我也常去。可是那天,我進了
他家後特別緊張,他家的板凳我一個都不敢坐。在這之前,我從沒接觸過,也沒見過艾滋
病人。

那一幕讓我觸目驚心。

餐桌上鋪了一層報紙,老桂親自給病人抽血樣。5個病人裏有一個男嬰,因為孩子的
血管細,血要從脖子上抽。孩子被按在餐桌上,手裏緊攥著一根小麻花兒,是一個女記者
買給他的。往他脖子上擦消毒水時,孩子還四處張望,沒哭,等針頭一扎進脖子,他眼睛
一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可針頭一拔,他立馬就不哭了,趕緊把麻花塞進嘴裏吮著
。我的眼淚,一下子糊住了視線。

這個男孩叫馬佔槽,同來的有他的爸爸馬深義,媽媽雷妹。我還得知,他家還有倆女
孩,二女兒馬榮4歲,跟我女兒一般大,也是個艾滋病病毒攜帶者。我就這樣認識了馬深
義一家。

在農村,家裏有一個病人就會被拖垮,因病返貧,何況這個5口之家,竟有4個艾滋病
人。

我自己出生在農村,我很想知道,他們這家人,遇到如此災難,面對生死,會如何選
擇、如何活下去。我想記錄這些最貼近生命本質的東西。

當時我就問馬深義,拍你們家,行不行?我擔心他會拒絕,沒想到他一口應了:"中
!咋不中呢?"

那一晚,我被拍攝方案攪得一夜無眠,各種各樣的細節在我的腦子裏滑來滑去,但我
還是想簡單了,在後來歷時一年的拍攝中,我要見證的是令自己人生觀、生死觀發生巨大
變化的生命慘劇,其間,我幾乎承受不下去……

紀錄片開頭:
"娘哎,我的娘啊!"一個女人的哭嚎。鏡頭從黃土小院搖進門,定格在墻角一頂蚊帳
和地下的扁籮筐,裏邊躺著的女人在哭叫著、呻吟著,接著,她發出一陣人的笑聲。

"雷妹!雷妹!"有人喊她。

雷妹停止了哭笑,又過了一會兒,說:"我心裏難受,我心裏不得勁兒。"

雷妹被人從蚊帳裏扶出來,踉蹌地走到桌子前,點上一根白蠟,又燃上一把香,對著
墻上的一張黃紙片,一邊叩拜,一邊念叨著:"我的山神啊,你饒了我吧!"

4歲的馬榮跟桌子一般高,圍著媽媽看著,她喘了一口粗氣,說:"你的香掉了。"
我見到雷妹時,她的病已到了晚期。

第一次在老桂家見她時,她用手托著下頜,頭髮毫無光澤,尖瘦的臉上最突出的就是
眼睛,很大,空空地盯著窗外,完全無視身邊幾十號人和劈啪作響的照相機快門聲,眨都
不眨一下,眼神絕望而凝固。

鏡頭前,她絕少有笑臉。在巨大的病痛折磨下,當身體和精神無法承受時,她就要喊
、要叫,一會哭一會笑,歇斯底里,這樣才會好過些。她讓人給弄了個小黃牌牌,上邊寫
著"山神之位",爬起來,點把香,拜幾拜,"好了,好了!"她在給自己找精神安慰。

那天在她家,雷妹上完香,情緒稍微好些,坐到了院子裏,這時,我拍到了一個超長
鏡頭,長達十幾分鐘,我沒剪一下,全部用到了片子裏。

紀錄片片斷:雷妹坐在院裏,抱著馬佔槽喂他牛奶。"你跟馬深義是怎麼認識的?"

"媒人介紹的。我當年可紅火哩,可不一般。"雷妹說。

"怎麼個紅火法?"

"吃的、穿的、戴的,那時剛興戴手錶,我就戴上了。"

"結婚時,找馬深義要了什麼嫁粧?""一身衣裳,押個彩禮,錢。""多少錢?"

"800。過節時,他抬點酒、抬點肉,給老丈人送去。"雷妹說著笑了起來。

"那時候,你肯定漂亮?""嗯,說不上賴。"

"小時候,有沒有想過長大了幹什麼,有什麼打算?"

立刻,雷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答道:"我只想,有吃的、喝的、穿的就行。我現在
的想法是,我死了,孩子們好好的,讓他們長大,成個人,成個家。把我兒子的病治好,
把我小孩的病治好。後果是我造成的,找誰呵?"

她眼睛盯住地,臉因說話用力而變形:"我現在有說不出的苦,說不了的難處,我心
裏就知道悲痛,光想哭,難受,心裏不得勁兒……"

我是農村出來的,我知道,一個農村婦女,一生最輝煌的時刻,就是結婚。所以,看
她身體還是好的,又能坐到院子裏,我就這麼問她,想讓她想點好的,高興起來……

當我問她小時候,想過長大幹什麼,有什麼打算時,她一下從高峰跌回到了現實,神
情大變。最後,她突然張開雙手,大叫了一聲:"抓---"

在與雷妹的相處中,我感覺得到她內心一直有一種負罪感。她和馬深義是因採血染病
,倆孩子是母嬰傳播,所以,她反復說:"只要讓我的孩子好好的,能把這個病治好,我
死了都甘心。""我寧願自己死了,只要我的孩子好好的,長大。"她跟馬深義最大的不同
,就是她內心的自責。

雷妹,這個只上過小學3年級的農村婦女,對生活的要求可以說是最簡單、最基本不
過了:一輩子有吃、有喝、有穿,孩子長大成人。可這,她也實現不了。

如果沒這個病,這一家人,現在是最好、最快樂幸福的時期。兩口子才30齣頭,老公
身體健壯,又能幹,3個孩子活潑可愛,長得都好看。

在一兩個小時內,死,被忽略掉了,綻放出一種生命的美,生活的美。我感受到了這
一小段難得的歡樂

馬深義家在河南省上蔡縣的文樓村,位於駐馬店的東北方。我拍片那會兒,村幹部以
不能報道疫情為由,告訴村裏人,誰檢舉一個記者就獎給誰50元錢,50元錢對他們不少。
我第二次去,還沒進村就被抓住,教訓了一頓,寫了份保證,然後被押送上了火車。

每次去,我是從縣城步行到村,要走個把小時,基本上是從玉米地裏穿進去。中秋節
晚上,我回縣城時在玉米地裏迷了路,從晚上7點走到12點,還沒走出來。有一次,我跟
馬深義去看他住隔壁村的岳父,我倆騎著自行車,攝像機用化肥袋子包起來。結果,半路
還是被一個鄉幹部抓了。還有一次,幾輛警車圍著村子,我跑到一個老黨員家,躲進玉米
缸裏,才沒被抓住。當地政府過去是這個態度,現在不了。

馬深義住在村南的一條陋巷裏,只修了半邊院墻。因為怕人看見,每次去,我都是先
偷偷溜進離村子最近的人家,別人把我的攝像機用化肥袋子提到馬深義家,我裝扮成農村
人的打扮再溜進去。

我只能貓兒在他家小院裏,所以,片子裏幾乎沒有外景。我被限制在這個小院,小院
被抽象成了一座舞臺,幾個人活動在上邊,鏡頭完全聚焦在這個點上,裏邊出現的每一個
細節,都被放大。

片子拍到中間,幾乎拍不下去了。馬深義怕村裏知道我在他家拍片,再找幹部要錢就
不好要了。我說:你看,別的村子沒有免費診所,你們村子有,為什麼?就是因為已經有
許多人知道文樓村的災難,所以才來幫你們。同樣,我拍你們家,讓更多的人知道你們家
的事,就是幫你家啊。總之,我是好話、臭話都說完了,他最終同意我拍下去,但有時也
不太跟我合作。

秋收時,我又去了,馬深義家的玉米收回來了,脫粒後堆在院子裏晾曬。馬深義不理我,
我只好自己搬個小板凳,在房門口乾坐著,機器擱在腿上。

雷妹去了村裏診所,就因為院裏堆了一大堆玉米,有病的媽媽不在家,3個小孩的天
性一下迸發出來,他們在玉米堆裏挖挖挖,再把手腳埋起來,玩得那個高興。

我用鏡頭吊他們,一會兒吊這個,一會兒吊那個。因為是傍晚,夕陽把這座小院、玉
米堆和孩子都涂上暖暖的金黃色。本來這種片段在紀錄片裏是很難用的,沒有語言,沒有
故事,就仨孩子在玉米堆上玩耍,但我捨不得剪。

一直以來,這個家庭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大人孩子都習慣嘆粗氣。就因為雷妹暫時
不在家,院子裏多了堆玉米,在一兩個小時內,死,被忽略掉了,綻放出一種生命的美,
生活的美。我感受到了這一小段難得的歡樂,所以,我把它完整地保留在片子裏。

我找人做了一段音樂,配這個畫面,我跟做音樂的人說:就好像他們的媽媽,正在天
上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玉米堆上歡快地玩耍。因為那個時候,雷妹已是彌留之際了。

其實,像地方政府的阻撓這種外在的困難好克服。拍片時,最難的最難的,是我內心
的掙扎和煎熬。最震撼我的,倒還不是生死,而是拍雷妹躺在板車上那段。

在夏天,我拍雷妹喂兒子牛奶時,她讓馬佔槽喊自己"媽媽",但馬佔槽不會喊。到了
中秋,馬佔槽會喊第一聲"爸爸"時,雷妹已經不認識他最掛念的小兒子,躺在一架板車上
快不行了。

這時的雷妹,已經不像個女人了,眼神迷離,臉上落滿了蒼蠅,她連趕蒼蠅的力氣都
沒有,身上散發出的味道嗆人。

我一邊拍,一邊心裏罵自己,拍這樣一個經受著煉獄之痛,命搭陰陽兩界的人,太殘
酷!我一個勁兒地說自己:不能拍了,不能再拍了!每個人的死,都應該死得有尊嚴,她
的死,一點尊嚴都沒有,非常可憐、非常可悲。拍這種沒有尊嚴的死,是對她的褻瀆,是
對生命的冒犯,我不忍心再拍下去。

可我又想,現在進到村子裏的記者,可能只有我一個,這樣拍,雖然很殘酷,但我會
讓世人看到,一個默默無聞的農婦,一個艾滋病病人是如何死去的;我的記錄,會讓更多
的人看到艾滋病對生命的扼殺,對生命尊嚴的摧殘。我沒把機器關掉,是因為我相信,我
拍下來的殘酷,一定會讓看到片子的人,正視艾滋病對人類生命戕害的慘痛。

本來,我跟馬深義講好了,家裏有什麼事,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去拍。這中間,發生
了一件大事:雷妹的媽媽去世了。

雷妹的弟弟也是因艾滋病死的,但她媽一直沒敢告訴雷妹,怕她在弟弟的葬禮上哭一
場,會惡化她的病。沒想到幾個月後,雷妹的媽媽因為手術後傷口感染突然去世。雷妹回
到娘家,在墳頭上大哭一場,回來後再也沒起來。

這是一個重要轉捩點,我應該把它記錄下來,但馬深義悶著,不跟我說,等我去了才
知道這事。紀錄片的遺憾就在這,不能補拍,更不能擺,必須很真實,過去了的事,就永
遠過去了。

從那晚起,馬深義對我的態度完全改變,連稱呼都變了。以前他喊我老陳,那天晚上
,他叫我老陳哥

雷妹死於農曆霜降。

馬深義又沒給我打電話,是村裏人告訴我的,人已經死一天了。我一聽就急了,已經
晚上六七點鐘,我馬上坐火車趕到駐馬店,到時是淩晨。我想包輛計程車直接去村裏,的
士司機一聽說我去文樓,嚇得都不敢去,好不容易找著一個願意去,但他把我丟到離村子
老遠的地方,非叫我下車。

留給我拍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天一亮,拉雷妹的人一來,我就得躲起來,所以我必須抓
緊時間。下了車,我硬著頭皮往村裏走。這一截路,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因為心裏害
怕,覺得特別漫長。

大約是淩晨4時,四周很黑,但我卻能看見地裏突起的墳頭。我知道,這些新墳裏埋
的,大多是些暴斃而亡的青壯年。影影綽綽地,我老覺得每個墳頭上都坐著一個人,在望
著我。

每次去村裏,與人交往後,我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每次從村裏出來,我會長舒
一口氣:哎呀!我又新生了!一是害怕被抓,神經緊繃著。更主要的是,拍的東西讓人心
裏太壓抑。這一年,我去這個村子20多次,進進出出的,我感覺自己像是出入陰陽兩界。

那天淩晨,我直接去了馬深義家,一開門看見是我,他很意外。

屍體就擺在地上,雷妹靜靜地躺在雜亂的麥稈上。我們兩個男人坐在她身邊,吸煙。
後來,馬深義揭開雷妹臉上的被子,讓我看。

第一眼看見雷妹,我就對馬深義說:"雷妹變漂亮了!"我說的是真心話。自從我認識
雷妹起,她一直被病痛折磨著,整天咳啊咳,愁眉哭臉,甚至歇斯底里,沒個好樣子。現
在,她躺在那兒,臉一下放開了,痛苦消失了,死後的雷妹,樣子平靜安詳。我又對馬深
義說:"原來,雷妹很好看啊!"馬深義同意我的話,他蹲在雷妹頭頂,看著她,說:"只
是她的眼睛,老也合不上,我給她撥了幾次,都不行。"

當時,我的眼淚在眼眶裏轉著,心想:她怎麼可能合上眼呢?娘家,還留下一個老父
親;自已又撇下老公,3個沒成年的孩子,倆小的又是那樣,大的將來就是孤兒,她怎麼
可能合得上眼呢?

我想拍這樣一個鏡頭:鏡頭從雷妹的臉搖到墻上,她活著時常常拜的山神之位。鏡頭
離她的臉很近,再搖到墻上,也就一兩米的距離。可是,我連搖了3遍都不成功,我的手
在發抖,我的心太不平靜,我對雷妹已經太熟悉了。

從那晚起,馬深義對我的態度完全改變,連稱呼都變了。以前他喊我老陳,那天晚上
,他叫我老陳哥,我倆說了很多話。

說這話時,馬深義非常平靜,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劃了一道線:死亡期限

在這個家裏,雷妹先走,是雷妹的福氣。

其實,馬深義受到的煎熬最大、最多。

第二天火化回來,馬深義蹲在門邊,開口說了很長一段話,他說這段話時的表情,是
任何一個高明的演員也表演不出來的。


紀錄片片斷:

馬深義靠在門框上,頭頂的白帽還沒摘,老半天,他才開口說話:"受罪呵!"

又停了半晌,才繼續道:"看人死的過程真難受,我以前年紀小一點,別人死沒見過
,從我親身經歷,我看見我媳婦落氣時,心裏難受得很,看了難受。"

"落氣那會兒,人真是最難受,嘴整個張著,光喘,出氣多,回氣少,不到一個小時
就落了氣。我喊她,她只睜眼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

我覺得,那時候,他那種來日無多的恐懼已經壓制不住,恐怕只有在現場的人,才能
感受到雷妹死後的氣氛,那種死亡的壓迫,是非常可怕的。

他見證了雷妹的死亡過程:一個活蹦亂跳的好人,發病,慢慢枯萎,最後死去。他肯
定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將來。他受到刺激,感到驚恐,受不了,他需要找人說,說出來
才好受些。

待在馬深義家的小院子裏,看著他整天忙忙碌碌,即要照顧快要死的老婆,又要拉扯
3個沒成年的孩子,他自己也是個病毒攜帶者,不知哪天會發病。我不止一次地想:馬深
義是最有資格自殺的人。死了,就一了百了。馬深義的本能比勇氣更多,他把生存壓力承
擔了起來,頑強地活著,他有太多牽挂,要照顧家人。他總說:"我就想,給孩子多弄倆
錢。一旦我病發了,躺在那兒,怎麼辦?我老往那兒想。"

每次去,我都把時間標在臺曆上。我發現,每次去基本上都暗合了一個節氣。雷妹,
是死在霜降,草本植物的大限;而夏至到大暑,是天氣最狂躁的一段時間,馬深義的情緒
也特別不穩定,因為雷妹躺在那兒,時時刻刻在刺激他,預示著他的未來。

在片子裏,小兒子馬佔槽的臉蛋總是臟兮兮的,但他盯著鏡頭的眼睛卻是亮晶晶的。
他光著屁股在院子裏四處爬,把一隻大塑膠盆舉到嘴巴邊,想把它當碗來喝水;他坐在地
上啃一塊饃,他的兩隻小手抓緊奶瓶急切地喝水;他坐在小板凳上,同樣感染了HIV病毒
的小姐姐喂他吃麵條;他爬向平板車,小手抓住車輪,一用力,把自己拉起來,扶著車輪
站穩了。他的黑眼睛往上望著,渾然不知車裏躺著的,是他快要死去的母親……雖然馬佔
槽每天多次腹瀉,但他還是學會了走路,一天天地長大。

紀錄片片斷:馬佔槽學走路。他扶著墻、扶著門,趔趔趄趄地走著。

"槽,過來!"馬深義喊他,馬佔槽東搖西晃地走過來。"會走了,現在。"馬佔槽想去
玩水,又去推他那輛叮噹響的鐵推車。

馬深義一邊望著兒子一邊說:"就這個勁兒,一天到晚野,扶著哪都想去。""過了年
,二三月裏,棉衣一脫,就會跑了。"

他抱住兒子,馬佔槽盯著鏡頭的眼珠,又黑又亮。

馬深義道:"聽人家說,攜帶這個病的小孩,只能活到4歲。"

說這話時,馬深義非常平靜,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劃了一道線,死亡期限。我感
覺,死,馬深義肯定想過上萬遍了,所以,他才能這麼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

我問馬妞:"你怕不怕弟弟妹妹傳染你啊?"她脫口而出"不怕!"

這個片子最成功的地方,是馬深義一家,面對這樣一個滅頂災難,表現出了符合生命
本真的一些東西,本能的一些反應,還有人經過生命的磨礪,最後堅持活下去的東西。死
對馬深義來說,是最大的解脫,但他沒這麼做。他還在教孩子走路,給孩子吃飯。活一天
,就活好一天,他這樣做了。等到了春節,他的家已經相當平和了。

紀錄片片斷:春節。
馬深義從塑膠袋裏拿出小孩的新衣服。他問身邊的馬榮:"馬榮,你知道啥叫過年嗎
?過年,吃肉,買花衣裳。你都不懂。"

馬深義往馬榮身上穿一件粉紅褂子,馬佔槽走過來,摸馬榮的衣服。馬深義拿開他的
小手,說:"你別摸她哩,你別摸她哩。"

馬深義回頭看了一眼也在穿衣服的馬妞,說:"馬妞,你的褂子小了。"

"我讓你買大的,你也不買。"馬妞埋怨道。

穿上新褂子的馬榮,對著鏡頭表演節目,她唱道:"新年好呀,新年好呀……"她停下
來,說:"光會唱新年好!"

馬深義包好了餃子,然後往門上貼對子,但對聯用的不是紅紙,而是藍紙。

"明年貼綠紙,後年就是紅紙了。"

在片子結尾,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蛇年過去了,在這一年,馬佔槽學會了直
立行走。"

為什麼我要點這樣一句呢?你看這孩子,在片子裏有一個細節,他自己揀了一瓣大蒜
吃,這是他第一次吃,辣得￿牙裂嘴。他會爬、會走,到處摸到處看。他知道墻是硬的,
開水是燙的,他認識會越來越多。可是,當他剛剛對這個世界有迷迷糊糊認識時,病就來
了,死亡就來了。

人活下去,是因為有希望。可對這個小生命來說,沒有未來,這太不公平了!

第二句我說:"他的大姐馬寧寧,也在這一年知道了什麼是艾滋病,什麼是生死離別
。"我曾問過馬妞,媽媽得的是什麼病,她當時還一點兒都不知道。到最後,過春節時,
我再問,她知道了。有一個細節對我衝擊很大,就是現在片子的結尾。

馬妞站在門邊,懷裏抱著弟弟,妹妹站在旁邊,我問她:"你怕不怕弟弟妹妹傳染你
啊?"她脫口而出"不怕!"我接著又問:"為什麼不怕",她就不吭聲了。她還太小,無法
表達清楚,我猜想,也許她是出於親情,覺得照顧弟弟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也許她現在
對這個病,還知道得太少。

4歲的馬榮,根本不知道死是什麼。她媽媽去世後,馬榮每天晚上還問她爸:你到不
到西頭去?因為她媽去世前幾天,每晚都住到村西頭的免費診所裏,她爸去照料。她媽都
已經死了,埋掉了,她還弄不清死就是永遠離別,還以為媽媽躺在村西頭的診所裏,但大
女兒馬妞知道了。

雷妹去世後,半夜我和馬深義守著她,這時,馬妞起來了,抱著弟弟。我看到她的眼
神,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母親時的那種眼神,充滿了恐懼、害怕。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已經
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死,就是陰陽相隔,天各一方,再也不能見面的事情。

每次看到他們,感覺很辛酸。我希望這個片子能在國內播放,我想讓很多生活比他們
好的人,看看還有人是這樣活著的。我最希望,有那麼一個好心人,為以後可能成為"艾
滋孤兒"的孩子,設立一個成長基金,讓他們能夠長大。

我一共拍了40多個小時,最後剪出80多分鐘的片子。從拍到剪,我的心情都特別壓抑
難受,片子一剪完,我就放聲大哭了一場。

如果讓我用生命為代價拍一部這樣的片子,換回一個獎牌的話,我肯定不會去做
片子是2002年10月出來的,我先交到"金鷹獎"評獎會,但進了第一輪後就被退了回來


現在國內的一些紀錄片,多是些偽民俗的東西,加一個環保或山區教育標簽,從不觸
及真正的生活。還有一種就是翻故紙堆,用過去的老照片、老電影,再加一點貌似哲學思
考的解說詞,就成了再現歷史的東西。我們的紀錄片,到底該面對什麼呢?

透過網上報名,我參加了美國聖丹斯電影節,被選中。2003年的"世界艾滋病日",國
外有10來家電視臺播了這個片子,包括美國的HBO和英國的BBC。今年5月,這個片子,獲
得了第63屆美國廣播電視文化成就獎(PeabodyAward)。

得這個獎,我有些意外,它相當於廣播電視界的普利策獎。這次獲獎的紀錄片,還有
"60分鐘"節目的主持人克勞夫特的片子,是關於公眾質疑美國副總統切尼的。

頒獎儀式很隆重,主持儀式的是美國身價最高的女主持人。站在領獎臺上,我說:"
並不是我的片子做得有多好,而是這個家庭的命運感動了你們,我在這裡代表影片中的這
個家庭,感謝你們。希望這個獎項,成為這個家庭和類似處境的人們得到更多關懷和幫助
的起點。"

在美國,一個女記者問我:你現在住的華爾道夫酒店,是來訪的國家元首住的。你住
這樣的酒店,得這樣的獎,又有這麼多人找你簽名,你會不會改變,不再去接近普通人?
我告訴她:我的改變,不是住到這樣的酒店裏改變的。在我與那個家庭的交往中,我已經
改變。如果說以前我還有點名利心的話,拍完這部片子,我的那點名利心消失了。如果僅
憑名利心,這個片子我早就拍不下去,早撂了。

這是部個人小製作的片子,片子拍得很粗糙,有的鏡頭甚至晃。它最終能不能公開播
放當時不知道,更沒想到會給我帶來什麼榮譽。如果讓我用生命為代價拍一部這樣的片子
,換回一個獎牌的話,我肯定不會去做。是信念支撐著我拍下去,堅持下來的。

你問我,有沒有人質疑我是在出賣別人的苦難?目前沒有,因為片子在國內沒公映。
在美國,這次獲獎的還有著名戰地記者詹姆斯·奈崔,他曾拍過盧旺達大屠殺、印尼騷亂
等片子。我倆在一起時,討論過這個話題。

他對我說,以後,你可能也會面對這樣的問題。他是這樣自我解脫的:如果我們不去
拍,這些人就會默默無聞地死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幫助他們。
我們把它報道出來,假如人類再遇到類似災難時,不至於束手無策……

在國外,每次放完片子,觀眾和記者問我最多的問題是:我們怎樣做,才會更好地幫
助這個家庭。記得有一個觀眾跑上來抓住我的胳膊問:我給你開張支票,你給他們帶回去
。我說,支票他們兌不了。他馬上又跑出去,在取款機上提了300美元,一定讓我捎給馬
深義家。

看到別人在苦難中,作為同類、同種動物,人會本能地想去救他們,不管他是哪國人
。我想,好的紀錄片讓人看了,會有切身感受,會動善心、善念,會自我反省。有人問我
,拍紀錄片的人必須具備什麼條件,我說,第一就是要有善心,否則,首先影響的,就是
你對選題的判斷。

片子的社會影響,超過我的想像。

有人在網上留言說:觀看過程中,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禁不住淚流滿面。可以說,這
輩子從未有過任何一部藝術作品,能如此深深地感染和震撼我的內心到如此地步!

發明"雞尾酒療法"的華裔科學家何大一,也看了我的片子。他說看了那麼多關於河南
艾滋病的報告和資料,但這部片子,讓他震驚。

香港有家基金會,專幫艾滋病人,他們想用我的片子做宣傳片,為中國的艾滋病人籌
款,問我同不同意。我怎麼會不同意呢?

別人說我,片子拍到這個份上,應該繼續拍下去。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三五年內,
小姑娘馬妞會把她的親人一個個送入黃土。如果這部片子的總片出來,一定會更有震撼力
。我這輩子,只拍一部這樣的片子也就夠了。但是,我說服不了自己,再繼續拍下去。

我拍這部片子,是幫了他們家,也為艾滋病人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但在根本上,還是
沒有改變馬深義一家的命運。就好像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水火中掙扎,卻不能把他們救
出來,心裏很難受。經歷了一年這種生死離別之痛,現在讓我回頭,再重新體驗這種痛苦
,我受不了!

前不久,吳儀副總理去了馬深義他們村,政府現在免費提供雞尾酒療法的藥,馬深義
也在接受治療。但吃這個藥副作用大,胃難受,他吃吃又不吃了。中國,解決艾滋病問題
還得靠政府,政策上的一點點改善,受益的是整個艾滋病人群。活著,就讓他們活得有滋
有味;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些。

我現在去馬深義家,不帶機器,純粹是看望,或把一些捐款拿給他。今年春節我去了
,待了兩天。馬佔槽還很健康,到處跑,我給他買了兩把小手槍,他整天挎著,到處比劃
。但馬榮的病出來了。她去年開始上學,很愛學習,拼音寫得特別好,馬深義拿給我看。
她的小腿很細,老喊腿痛,不吃東西。最近我聽說,她上學要走10分鐘的路,現在已經走
不了了。在心裏,我早已把她當女兒看,讓我再去面對她的死亡過程,我做不到。

可以肯定,發病的先是馬榮,接下來是馬佔槽,然後就是馬深義。艾滋病的各種並發
癥,會一直折磨著他們到生命的盡頭。讓我一個個面對,我寧願放棄這部完整的片子。

如果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把這部片子拍完,它對社會的警示是驚世的,這種機會
對一個拍片的人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我不願再去做,就是有人拿槍逼著我的頭,我
也不願意再去經歷了。

6月1日,我剛接到一個傳真,美國一家多媒體公司要出我片子的DVD。我告訴他們,
此項委託發生的所有收益,全部用於幫助艾滋病人,我一分錢也不要。這樣做,不是我學
雷鋒學來的,確實是拍這部片子改變了我。這麼做,也會讓我心裏好過些。

現在,三更半夜,馬深義會突然給我打電話:老陳哥,我只想跟你說幾句話,我心裏
不得勁兒…… (董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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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Weird Collection~~~

http://www.wretch.cc/album/d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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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Comments

Hamiltion avatar
By Hamiltion
at 2005-01-31T06:51
我也在那時看過這部片
Queena avatar
By Queena
at 2005-01-31T10:35
這部片給我的影響很大!!
Hamiltion avatar
By Hamiltion
at 2005-01-31T14:08
請借我轉這篇青年報的資料 謝謝^^

給我演員!!! 政大廣電 誠徵

William avatar
By William
at 2005-01-29T21:21
對演戲有興趣嗎 還是你天賦異秉 五官可以像橡皮 手腳可以隨意彎曲 政大廣電 畢製需要你 我們需要表情豐富 肢體動作誇張的人 長相美醜倒還是其次 重點是表演能力 要放的開 所以 我們拍的也不是唯美浪漫派的偶像劇 是綜藝節目化的劇情片 但 我們會盡量發揮你的特色的 一定讓你覺得值回票價 劇情敘述如下 這是一個 ...

Re: 「尋找角落Love everywhere」關懷弱勢族群

Ula avatar
By Ula
at 2005-01-28T20:06
※ 引述《filmwalker (夢想起飛的季節)》之銘言: : 第二屆「尋找角落Love everywhere」關懷弱勢族群紀錄片比賽徵件 相關報導 關懷弱勢族群紀錄片比賽 【本報訊】一般人對於「弱勢族群」這個名詞往往會聯想到的就只 有身心障礙者、受虐兒、失依兒少、家暴婦女、外籍配偶、原住民 ...

預售票---點燃生命之海

Rosalind avatar
By Rosalind
at 2005-01-28T16:35
金球獎最佳外語片 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佳化粧 導演亞歷山卓阿曼巴(Alejandro Ameabar) 多才多藝的亞歷山卓是西班牙最受矚目的新銳導演, 1995年他自編自導的電影處女作(Tesis)勇奪七項哥雅獎(西班牙的金像獎) 1997年【睜開你的雙眼】在西班牙本來創下電影票房佳績,更被湯姆克魯斯改 ...

「尋找角落Love everywhere」關懷弱勢族群

Lauren avatar
By Lau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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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尋找角落Love everywhere」關懷弱勢族群紀錄片比賽徵件 *參賽資格:對紀錄片拍攝有興趣之海內外人士 *報名日期:2005年3月21日至3月31日 *報名費用:每件作品新台幣300元整 *報名方式: 1通訊報名:報名費請利用郵政劃撥繳交,並於劃播單背面註名:服務單  位或學校、作品名稱 ...

《心子-喜馬拉雅山上小喇嘛的故事》紀錄片首映

Edwina avatar
By Edw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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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月30日(日)19:00~21:00 *地點: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16巷1號)  在喜馬拉雅山上大吉嶺米麗寺,有一位老師喇嘛欽列,帶著一群正開始  探索生命的小喇嘛,如何從課堂上的學習成為一個好喇嘛。片中描述小  喇嘛生活中的修習與嬉戲,到波卡仁波切的開示,以及小喇嘛的家庭生  活與成長背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