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相愛時光 The Souvenir - 電影

聽說英國《視與聽》雜誌列此片為「2019年五十大電影」還給它排第一名？我第一次覺得評論雜誌的口味竟然和我這麼合！我們在台灣既然 2020 才看到，它應該也會是我 2020 年度十大愛片之一！這位編導 Joanna Hogg，我此前沒看過任一片，只知道她是抖森早期常合作對象，第一次看她的片竟然就是《我們的相愛時光》這部半自傳電影：她今年 59 歲，她於 1980s在白金漢郡的電影學校學電影，在 1986 年的導演畢業作還請 Tilda Swinton當主角... 而今，她要拍半自傳片回顧自己這段學生時代了，請到的女主角就是 Tilda Swinton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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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 Honor Swinton Byrne真是錨定全片扣人心弦的完美女主角！喚醒我對英國 1980s文藝美男如休葛蘭柯林佛斯魯伯特艾佛瑞的美好印象，只不過這回是位文藝女子。她以前在瓜達尼諾片《我愛故我在》演自己媽媽角色的幼年，這次《我們的相愛時光》則和媽媽演母女，根本靠媽族 XD 但那就是她承繼母親演藝血統的尊貴本色，和女主角 Julie身為英國上流卻走進凡間學文的身段一個樣。於是，她只要站出來靜看事物喃喃自語，就出口成章宛若詩篇；而影校學業與倫敦生活充滿物質枷鎖令眾生庸庸碌碌地，她卻用最超然甚至慈愛的眼光，雲淡風輕看待一切更包納一切。

看這種上流下凡女主角，看她春秋穿牛仔褲與襯衫，看她夏日粗粗的大腿穿著平底鞋... 這種女主角會令我愛上，無非是想起我們這些窮苦留學生也曾客居上流同學家中相濡以沫的美好時光。本片這位 Julie在 1980s從貴族莊園來到南英格蘭上電影學校，也許算是種貴族向下追尋當文青？看看她家裏爸媽，傳統老貴族兩人，爸爸學地產管理就是要管理龐大祖產的，媽媽當貴族仕女臨到老來才覺得好像值得學女兒走出大宅學個文藝。總之她這種「富家小公主」讀個書都可以住倫敦騎士橋黃金地段公寓，乾脆免費收留平民同學當個孟嘗君，每天在家飲酒派對談文論藝就暖心。

貴族小公主，就是單純理想二話不說想做就做，也許金湯匙長大下人拿錢把事辦好從不覺得有壁壘？本片分電影學院與倫敦公寓兩線，雙線平行偶然交織，探索她神秘的青年學子電影人生。一開始兩線緊密結合，一堆同學免錢住她公寓、別人提醒該收租她只是笑笑、享受過去大宅看不見的談笑有文青往來無白丁？但她的第一個電影拍攝提案，一個充分展現上層貴族向下渴望與天真無知的提案，是去拍攝北英格蘭衰敗工業郡 Sunderland 的後工業地景滄桑。貴族仁心可嘉，但看同學們臉上三條線、看老師們審起提案都笑了，我們都知小公主對人生之重與階級壁壘完全沒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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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食煙火的天真理想總要觸個礁、看不見的階級壁壘總要她翻個白眼。一次暑假的食客室友壯遊大出走，倒給了生命貴人兼命運敵人見縫插針的空間：一位自稱倫敦外交官的青壯年男子，能談文論藝縱貫古今風流倜儻不用說，那神秘的外交世界更知書達禮超出失勢固守的老貴族想像！更重要的是，年長男子懂得肯定她理想、懂得肯定她才情、更不吝鼓勵她造夢！儘管夢想之道就算貴族也充滿看不見的文化壁壘、儘管明知這世界騙吃騙喝口惠不實的小白臉很多 XD 但滿身赤誠抱負卻沒有出口的女孩難道還不心花怒放熱情擁抱嗎？

於是故事進入了「我與我的抓狂男友」之警世經典，一個空殼渣男花言巧語把文藝少女哄得團團轉，甚至當小白臉給她包養食宿全包還拿零用錢 XD 當然文藝少女從不覺得自己是人財兩失，儘管有種世俗觀點總是一口咬定她被騙財騙色，但對這位毫無包袱更無生命之重的貴族文藝少女來說，世俗才色於我如浮雲、我只重視那曾經彼此看見的火花！如果傳統貴族男性騎士能以天下為己任，那我這物質精神都底氣充足的女騎士，為何不能成為待救男子的真命天女？

這位天命渣男 Anthony，走的幾乎是《名媛教育》那裝文青老白臉戲路，他花言巧語口惠不實總說好聽話哄女孩團團轉、總熟門熟路引領女孩登堂入室遍遊她意想不到的花花世界，儘管他總神秘兮兮有不願示人的一面美其名為「隱私」、甚至他享受人生探索情慾花的往往還是女孩的錢... 這 Anthony唯一比其他渣男好的一點，是他至少沒出去腳踏兩條船，或是就算有踏至少密不透風沒讓女孩發現傷透心。只是這種小白臉騙財騙色的荒唐格局，一般都是情色驚悚片或荒謬喜劇片帶著戲謔獵奇眼光拍，文藝系導演 Joanna Hogg怎麼也來參一腳？還直言不諱告訴大家我就是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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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過江之鯽的「騙財騙色」題材中（本片未必如此但實在好像），我第一次被主角的純真眼光大器心靈感動到，不論這天真大器有多不堪回首，那總是段銘心刻骨的點滴，重點是這段關係的主權、對這個命運的評價，還是掌握在主角自己手上。我們看著渣男 Anthony一次次藏著秘密不說出、一次次碰毒品後揮揮手說別擔心，一次次鼻血狂噴瘋狂叫囂令人好害怕、一次次洗心革面投身勒戒後又故態復萌... 但 Hogg 鏡下自況年少的女主角 Julie，從來不顯露小女人的遇人不淑，反而如一部 James Ivory的美少年電影般，像個英雄王子感嘆著愛情的脆弱、以及生命美好的消逝。

此片的文藝形式，愛看英國商業片的我近年也不多見了，它除了用泛綠色濾鏡加上粗糙顆粒、宛如為往事罩上了一層朦朧、暗示著 Hogg 觀看回憶的態度；它更冷靜地用窄銀幕中距離短鏡頭宛如翻閱一頁頁日記，一鏡與下一鏡之間缺乏事物遞移的連續性，彷彿她自己回憶到某一頁後迅速喊卡進入下一個篇章。那一鏡鏡的場合笑語光線與音景，往往戛然而止令人不知所措地跳到下一鏡，以坐壁上觀的觀眾來說也許有時有點惱人？但以一個人自己回憶的角度看恐怕是種不堪回首，彷彿搖搖頭醒醒腦子翻到下一頁。

片名"The Souvenir"，典故來自 Julie被 Anthony帶去藝廊看的 Jean-Honore Fragonard仕女畫作：人生迷惘行走林中的上流少女，意志堅定地在大樹上刻下自己印記。這個「女孩刻印記」留下足跡的精神，在 Julie的少女時代給了她榜樣踏上影像書寫的電影路？在 Hogg 年近六十的壯年晚期激勵了她拍一部回顧自身創作人生的半自傳電影？"Souvenir"這字我們最熟的用法是旅遊「紀念品」，但它在法文是動詞指「記憶」，在英文則是名詞指各種可觸發回憶的人事物。也許這一切帶著距離跳著翻閱的當年點滴，並非緬懷什麼或感嘆什麼，只是回顧一頁頁「印記」爬梳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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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文藝形式、看這回憶距離、看這自傳體裁，很清楚這不是一部要人揪心或暖心的愛情片，甚至未必是個警世或勵志的道德故事，它就冷冷靜靜只是部少年成長電影、記錄點點滴滴的軌跡，至少在這第一部裡面並沒有回顧此生的具體結論，畢竟少女時代就算有多少血淚歡笑都只是人生一小站，然後我們知道下集不久就會拍出來 XD 到底 Joanna Hogg想要拍出一部什麼樣的片？要傳遞什麼訊息、或要怎麼整理自己人生？到了本片結尾仍是謎，下片會不會交代也說不定。也說不定，這部片本身也不過就像女主角 Julie的年少經歷般，都只是個勾起記憶的 "souvenir" ？

倒是她如何刻下印記的方式，在此片次線正慢慢成形，雖然與其說成形不如說尚萌芽中。本片裡 Julie是個有異性就忘人性、有愛情就忘學業的蹺課學生，而且背景雄厚人生貴氣從沒為各種匱乏與機會而煩惱、老娘要翹就翹學校要當就當超雲淡風輕！不過在 70%的渣男傻妹愛情戲之外，本片還是點到為止提了剩下 30%的電影線，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看看 Julie這電影天兵的漫遊與探索，也許尚說不上挑戰與掙扎：這是英國經濟產業痛苦轉型的 1980s柴契爾時代、這是世界外交危機重重的冷戰末十年、這是倫敦充滿國際角力也經歷一波波恐攻的（又一次）英帝國末日...

不過這也是法國新浪潮變成老人、盧貝松為首的新一代 Cinema du look 風潮崛起時，如果照 Hogg 的年齡只比老盧小一歲的 Julie雖然對電影課業有點心不在焉、平常若沒男友就是跟同學出遊，但《地下鐵》(1985)掀起的影界新論戰、正在休旅車後如火如荼上演她都聽見了！這是個新時代有時代現象，就得要有新認知與新的世界觀，本片 Julie直到片尾仍似懂非懂，也許渣男 Anthony所能貢獻的只是人生重擊一夜長大？

這個長大是透過一層簾幕的，正如一開始她妄想拍攝 Sunderland 勞工也是透過一層簾幕的，她的 Anthony有家庭有工作有經歷有母親，但 Julie對這一切總是遠遠聽聞卻從來摸不到，她能和人家母親電話往來卻總見不上一面、她能收男友海外紀念品卻不知他真實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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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銀幕前的我難過、也最令銀幕上的她徬徨的，恐怕是那一次次平地驚雷警笛大作的倫敦恐攻們，Anthony 這外交官在外面忙些什麼她都不知道。而倫敦的國際危機一次次爆炸性上演，有小英格蘭自家後院數百年的北愛爾蘭問題、有大英帝國這一百年後殖民國際干預的利比亞問題，電影中的 Julie總是背影倚窗不知所措著，一方面也許憂心著情郎是否又跟著外交部奔走滅火甚至身處險境？另一方面也許徬徨著這一路燒到倫敦家門的混亂世界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也許，Julie 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上流少女電影人生中，第一步要回頭是岸補修學分、第二謹記教授提點「不管發生什麼，讓自己切身處境轉為創作」，也別拍什麼宛如異世界般遙遠的 Sunderland 、也別設計什麼理想中的大場景大配樂大攝影，就先從一部與自己似曾相識的孤獨女子準自傳，用自己文青少女的如詩囈語開始罷？看過《地下鐵》後的這年已經 1985 或 1986 了，這部就是 Hogg 找 Tilda Swinton的畢業製作嗎？也許出身上流的 Julie潛意識中一直想方設法擺脫上流、人人嚮往高處爬她卻只想低處流，但認識這美好卻混亂的世界、宛如邂逅那迷人卻缺陷的情郎？

苦苦追尋接近他們恐是場徒然，「認識」的功夫恐難假外求，也許還是要從少女銘刻印記給自己的 "Souvenir" 開始吧？本片很神秘，女主角 Julie清秀冷靜的文藝臉龐也很神秘，什麼內心脆弱與惶恐都充滿英式上流身段從不示人，Honor Swinton Byrne 還要唯一一次爆氣落淚擺出戽斗臉，觀眾方知她雲淡風清所累積的痛徹心扉。Julie 從上流徬徨女子的自剖作開始，Joanna Hogg 走上了英國上流題材電影路，也一路走到了今日這部半自傳《我們的相愛時光》？Julie 的電影故事明年還能推出什麼續集？續集還有三位英國美男子、將和 Julie擦出什麼新火花？真令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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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的人間煙火對 Julie低不可就、憂鬱的上流女子對我們一般觀眾則是高不可攀，企圖徹底消化此片掌握 Julie恐都是枉然，我們且靜靜欣賞毋須理解但投以關懷。對我來說，以前那位溫雅爽朗雲淡風輕、引著我們不熟的經典卻纏著我們問市井八卦、開車出遊總聽我們打打鬧鬧在旁笑而不語、邀我們去別墅划船野餐自己卻躺在草地睡午覺的老同學... 今天在銀幕上的 Julie身上朦朧地看見三分影子，也許本片這才成了我的 "souvenir" 吧？

我人生中是有過類似的兩位上流友人，身處階級文化的簾幕後令我相惜卻不解，但這總好過 Julie人生中遇上個心動的下流男子，身處階級文化的簾幕外令她相愛卻不解。本片小公主 Julie，也許很難讓一般觀眾產生代入與認同？她唯一和我們相似的，就是我們身處兩個不同世界彼此關愛、卻窮其一生難以理解的唏噓吧？這種電影不是給我們投入揪心的愛情片，卻是給我們如逛藝廊般遠距欣賞的肖像畫。推薦喜歡文藝美男與文藝美女、懷想 1980s英國點滴的觀眾，有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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