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電影,還是電影在看我?---蔡明亮的「臉」、我的解讀 - 蔡明亮
By Carolina Franco
at 2009-10-12T07:37
at 2009-10-12T07:37
Table of Contents
我在看電影,還是電影在看我? --- 蔡明亮的「臉」、我的解讀
警告:本文將提及大量關於「臉」的劇情,請注意。
序
很多人都談及了蔡明亮的電影沒有所謂明顯的劇情,但我並不同意這樣的說法;相反的,
他的敘事架構不但精簡,而且有著很明確的劇情線,只是這些點到為止的敘事在解讀的時
候,不必在劇情上走得太遠、太深入(例如李康生是不是同性戀、有沒有跟母親亂倫、什
麼事件促使蕾蒂莎選擇封閉自己、李奧與芬妮亞當是否相愛等等);而應把重點放在理念
的發展走向,劇情、人物命運的走向則完全是任意以及意圖外的,就跟真實的人生一樣:
「斷裂的劇情才是本質上完整的劇情」,沒有任何一個真實的生活包含著某種設計好的起
承轉合。另外的重點則是畫面的構成(到處充滿了符號與象徵),以及敘事手法的創意與
獨特性(例如:以寫實的手法表現幻想的效果、或以幻想的手法表現寫實的效果、寫實與
幻想之間沒有明顯的界線)。如果能抓住這些要點,就能擺脫所謂「斷裂的情節」,而專
注在另一些有連貫性的東西,也會了解到,長鏡頭一點都不沉悶,若非畫面停留這麼久,
我們就根本很難來得及看清楚密度如此高、如此細膩的畫面。
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是希望跟大家分享我對於它的解讀,或許對於某些仍摸不著頭緒的朋
友能有幫助,因此這篇文章是依照劇情的發展順序寫成的。
而蕾蒂莎的部份,以及許多人都提及的那個清冰箱的場景,則是刻意的不去談他們。後者
不談,是因為大家早已經說出了我要說的;前者不談,則是因為這是我認為最複雜、最令
我感動、也是我最喜歡的角色。我希望私密的珍藏對她的想法。
正文開始。
水、鳥、麋鹿
李康生所飾演的電影導演,死氣沈沈的在床上聽著母親在廚房剁肉的聲音,規律又擾人。
悶得發慌,想喝口水,水龍頭一開卻一發不可收拾,水如同他離家赴法國發展的渴望一樣
,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越是想阻擋、噴發的越強烈。家裡淹水了,如同心中的願望再也
無法隱藏,終究氾濫成災,他決定告知母親他的決定,如果慾望是水,他寧願做魚缸裡悠
遊的自在的魚,也不願做在家裡為淹水而苦惱的自己。
家裏只有兩張椅子,看來整個家就只剩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了。母親的身體是最大的問題、
也是他最大的牽掛:他離開真的沒問題嗎?母親在病榻中,看起來十分痛苦、與死亡又那
麼的接近,為人子,不是應該至少待在她身邊、設法減輕她的痛苦?幫她擦個藥、按摩一
下肚子吧,沒想到母親卻把自己的手拉到了私處。看似即將消亡的死寂生命,內在的動力
卻依然如此的強烈,媽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想著的,和自己一樣,並非痛苦的解不解
脫,而是慾望的滿不滿足,這就是這個家淹大水的原因。
水象徵著慾望,而我們看到了水流向了的製片芬妮亞當。她順著水流源頭走去,找到了有
鴿子出沒的李奧家、站在門前窺探著,但李奧並不在,他也像曾經待在原地的鳥兒一樣,
不假外出。做啥?做夢。
有動作的人,內心卻靜止著;看似睡著的,內心反而如歌如舞的燥動著。芬妮亞當抽著煙
,靜靜地等待李奧醒來;李奧則坐在公園裡的長椅睡著了,蒼老、死寂,一如李康生的媽
媽,直到沒幾顆樹的公園出現了一大堆的鏡子、出現了森林、出現了雪、出現了蕾蒂莎、
出現了麋鹿。
看過李奧的喧鬧的夢境之後,李奧醒過來了,但醒來卻更像在作夢,鏡子就是夢的邊境,
他被封在鏡子裡面,往哪裡看都是自己,偶爾會看到一隻麋鹿晃來晃去,但卻總是抓不到
牠。麋鹿,就是四不像:什麼都像,卻也什麼都不像。這麋鹿究竟是什麼?從哪來的?麋
鹿的臉狠狠的撞到了鏡子,沒多久芬妮亞當就接到了李奧受傷的消息,李奧傷在哪裡?原
來是傷在鼻子,原來李奧夢裡的麋鹿,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苦苦在夢裡追尋的,還
是自己!
芬妮亞當在這部電影裡,一直都扮演某種「反派(所謂的「正常人」)」的角色。相較於
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李奧,她非常清楚這個拍片場景是假造的,樹林是鏡子造出的假象、
雪也是造雪機假造的,根本沒下雪。
不過李奧可以說是吾道不孤,另一個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的人,正是導演李康生。電影當
然是假的,但觀看電影的他,還是會隨著片中女性的哭泣而哭泣。這是哭他人之所哭?還
是哀傷自己內心已有的某種東西?我們並不清楚,只知道,李康生被電影中的假象所感動
、被造雪機所製造的假雪淹沒、喘不過氣來。而這個共通點也成為後來兩人交心的契機。
大家都走了,只有李奧與康留在拍片現場,在這裡,蔡明亮很難得的對大家明言,劇中所
有的鳥類「滴滴」就是作為導演、或者說,是當大家都走了、還會持續追求的人的象徵。
這樣一來,電影中隨處出現的羽毛、雛鳥的意義,似乎也明朗了起來。李奧要康把「滴滴
」放在畫面之前,似乎暗示著,電影就是這些「滴滴」們,曾經展翅尋夢的痕跡。而李奧
和康也在大家都離開了的拍片現場,繼續尋找著失蹤的麋鹿。大家可以注意到,李奧雙手
拍動著、在扮「滴滴」。而當「滴滴」死了,李奧也會很用心的將牠埋葬,這些導演們留
給我們的,其實如同念佛機裡面的經文一樣,對於只想模仿它的人而言,只是一些無意義
的字串。
康與馬修戲外的一段情,其實不太需要去追問為什麼,因為重點並不是在於這個劇情。兩
人的性愛一直被手機所干擾,但兩人還是繼續下去,直到高潮後,康接了電話,沒想到電
話那端居然傳來的母親過世的噩耗,康也像被澆了盆冷水一樣,「性」緻全無,離開了馬
修。這段有趣之處在於,大家都知道生物有某種高潮之後的空虛感,而劇情透過在高潮之
後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噩耗,來凸顯這個主題:慾望的滿足,與發現有某種東西死去的空
虛感是同時發生的。
母親之死
母親對康來說,是一個有她想逃開,沒她,卻又想抓緊的東西。以前覺得剁肉的聲音擾人
,現在母親死了、可以永遠逃離這個聲音了,卻又想抓緊她。這一點,也在下水道場景中
,藉由「才逃離了黑暗,黑暗又緊緊地跟著你」的歌詞加以點出。
供品是給那些「不在現場、卻又被我們放在心上」的人吃的,康母吃,因為李康生想念她
、忘不了她、覺得虧欠她;芬妮亞當吃,則是因為李康生也想要完成那部遠在法國的電影
:這是他內心裡的掙扎、兩難,只是把它具體化的演出來。兩邊僵持不下,康不知道該怎
麼辦,只能躺著,一睡再睡。
在藝術作品中,路或橋一直是大家非常愛用的象徵物,作為一種溝通、聯絡異地的東西,
橋或路本身並不代表某種終點或目的,而純粹只是過程與手段。在公寓與高架橋的場景中
,芬妮亞當在鏡頭中再次被隔絕在「鏡子(玻璃窗)」之中,而且與橋、路站在對立的兩
端,就像他在康母過世的法會,以及清理冰箱那一幕所做的一樣,請仔細看她站立的位置
,她始終都是站在某個集體情感的外圍。直到她在李康生的家看到楚浮的肖像與四百擊的
照片,她似乎才能夠與康產生某種聯繫,楚浮成為倆人的橋樑。而她躺下與康睡在一起這
件事,毋需過度的解讀,而只是代表某種認同、理解與親密感:他們都愛著同一個人。而
這種透過已逝的楚浮所建立的親密感,也相對的使康與康母的藕斷絲連有了解套的可能:
康母離開了(其實是康下了決心回法國完成夢想),帶著家人燒給她的旅行箱離開了,康
得以繼續完成他的導演夢、繼續勇敢的在漆黑的下水道中前進(雖然還是帶著些許的不捨
:手上的香。母親不是理智地被拋棄,只是忍痛地被犧牲)。
而康並非空手回法國,他把剁碎的肉作成獅子頭,而這個獅子頭,也成為某種不捨摯愛逝
去的遺跡與象徵。
七紗舞
電影至此出現了下水道、管線、這些羅浮宮不為人知的「內部結構」,除了代表康歷經母
喪後成長了、更加深刻地認識了自己,也暗示著本劇由此刻開始,所有的人物,都將更加
的清楚的認識自己,殘酷、直指核心。芬妮亞當扛著「禮物」死麋鹿標本、蕾蒂莎捧著她
的「禮物」七層紗,兩人行走在羅浮宮的內部結構中。芬妮亞當的目標是李奧,而蕾蒂莎
的目標則是康。
芬妮亞當之於李奧,彷彿就是康之於康母。李奧在夢境中撞傷了鼻樑,好比人在尋夢的途
中撞得遍體鱗傷,但芬妮亞當所想的,只是想要減輕他的痛苦:無論是肉體上的還是心靈
上的減輕。但李奧所想的顯然不是這樣,身上的傷痕只是其次,他要的是莎樂美、他要莎
樂美為他跳舞:「莎樂美,為我跳舞吧!莎樂美,今夜我好哀傷,為我跳舞吧!只要你為
我跳舞,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哪怕是我王國的一半。我以我的生命、我的王冠、我的
神明發誓。為我跳舞吧!」但李奧還是離開了芬妮亞當、選擇了他的夢想。面對鏡子就是
面對自己,他把他的真心話寫在鏡子上,面對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而這些聲音,是手持
死鹿的芬妮亞當所不能了解的。
在王爾德的莎樂美中,莎樂美是向希律王跳舞,不過就本質上來說,他跳舞真正的對象應
該是施洗約翰、他是為施洗約翰而跳的,因為他是為了佔有約翰,才向希律王跳舞、向他
要約翰的項上人頭。可是在「臉」中,莎樂美七紗舞的對象,居然變成了「導演」。或許
對於一部電影的導演來說,居於「全知」地位的他,施洗約翰早就預先的死去,只是一個
在因果上有意義的路人甲;再者,對於這部戲而言,一個只是成為他人所欲求的對象、自
己卻沒有表達任何慾望的角色,也如同死灰一般,沒有生命,自然也沒有臉。如此一來,
作為全劇高潮的七紗舞,其舞者莎樂美正是導演創造某種高潮的工具、是導演自我慾望實
現與否的關卡,也因此,讓莎樂美向導演跳七紗舞,也就順理成章了。
七紗舞的美,是一種傾國傾城的美,也是殺死施洗約翰的美。也就是說,它越美越肅殺,
越美,也越令人接近死亡。在「莎樂美」一劇中,莎樂美是慢慢地、一層一層地褪去身上
的七重紗;電影中,則用「塑膠布」代替「六層紗」,莎樂美撥開塑膠布時所發出的刺耳
巨響,配上莎樂美脫下衣服的場景,我想很能夠傳達那份肅殺感。背景的水滴聲暗示著這
是個被慾望所支配的場景,不時傳來的金屬與塑膠布聲,則與七紗舞的情色之美成為強烈
的對比。導演與劇中的莎樂美穿越現實與戲劇的界線,成為彼此欲求的對象,背景吊掛的
宰豬也提醒著你:這是個夢想實現的瞬間,也是個屠宰場。
薄紗完全褪去了、七紗舞結束了、電影完成了、真相大白了。但你還是分不清導演是因恐
懼而死去、還是高潮後累了睡著?「徹底的被滿足」與「徹底的被掏空」居然是同一件事
。莎樂美吻著約翰的唇,最後則改成隔著塑膠布吻他,似乎反倒希望這個得到、這個佔有
不是真的,她得到了、她也被掏空了,就像背景那隻被掏空的宰豬一樣。
鏡花水月
芬妮亞當依舊尋找李奧,而李奧依舊鬧失蹤,或許應該說,他刻意躲著找他的人。而當他
終於從施洗約翰的畫作下鑽出,我們才知道李奧自己也是另一個施洗約翰,試圖尋找他的
、試圖追尋他的人,永遠佔有不了、永遠不被徹底滿足、而也將永遠追尋,因為那隻慾望
之鹿追根究底就是我們自己,他不會因為任何外在的獲得而被填補。
本劇最後的場景,是一個大水池,而就如同前述,水就是慾望,這是慾望之池。在池邊飛
來飛去的鴿子「滴滴」,則和隨後現身的李康生、蔡明亮一樣,都是導演。麋鹿是慾望、
同時也是「自我」,當麋鹿一出現,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所有的鴿子都朝著麋鹿飛去?
而麋鹿終究不會聽李康生的使喚、若即若離的四處遊走;而導演們,或許該說認真的人們
,也將永遠發問、永遠思考、永遠追尋那個在夢境中無能成為的自己;而觀眾也永遠弄不
清,是你在看這部電影,還是這部電影在看你?而我也弄不清,到底是在讀蔡明亮,還是
在讀自己?
(全文完)
--
法律的亂源:
法官想當神
白癡想當法官
神想裝白癡
http://blog.yam.com/juotung
--
Tags:
蔡明亮
All Comments
By Tom
at 2009-10-13T22:47
at 2009-10-13T22:47
By Elma
at 2009-10-15T13:58
at 2009-10-15T13:58
By Liam
at 2009-10-17T05:08
at 2009-10-17T05:08
By Daniel
at 2009-10-18T20:18
at 2009-10-18T20:18
By Cara
at 2009-10-20T11:29
at 2009-10-20T11:29
Related Posts
李安訪蔡明亮 嘆美故步自封
By Belly
at 2009-10-11T17:42
at 2009-10-11T17:42
問 臉 的紀念明信片
By Andy
at 2009-10-11T14:00
at 2009-10-11T14:00
看蔡明亮電影 不在懂不懂在視覺中獲得感動
By Rebecca
at 2009-10-10T22:42
at 2009-10-10T22:42
談《臉》/訪羅浮宮主席昂利.羅荷特
By Kama
at 2009-10-09T11:40
at 2009-10-09T11:40
聞天祥評《臉》
By Selena
at 2009-10-09T04:16
at 2009-10-09T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