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背山－艾尼斯的愛情（有雷慎入） - 李安

又看了一遍斷背山。有朋友說，你入魔了吧；有朋友說，我要帶你去收驚了；
有朋友說，你醒醒吧；有朋友說，還沒結束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迷進去
了，然後享受那種沉溺的舒暢；不是一下子就瘋狂起來，可那種感覺，就像
泡溫泉一樣，剛進去池子的時候不覺得熱，可從溫泉出來以後，身體反而火
燙著，好一陣子退不了。

（接下來有雷，慎入！）

寫完了傑克的愛情，想著接著怎麼寫艾尼斯的。好難下手啊，明明清清楚楚
知道誰是艾尼斯唯一的感情，可那輪廓卻總是模模糊糊，摸不著邊似的。

如果沒有傑克，我相信，艾尼斯會以為，對艾瑪的感情，就是他的愛情－或
許不見得是全部，但至少是他所能掌控的，也是他以為自己該熟悉的。我猜
艾瑪是艾尼斯的鄰居，兩人之間有些青梅竹馬的回憶，她知道他家裡發生過
什麼，明白他做過的事，包括他的品行。寡言、刻苦、負責、穩重，大概是
艾瑪對艾尼斯的認識，她也以為，這樣已經夠認識他了。艾尼斯自己也是這
麼想的吧，會有妻子兒女，然後辛勞工作，撐起一個家庭。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愛，婚姻不一定會有愛，也不一定就沒有愛。不論那是什
麼，艾尼斯對艾瑪的確懷有一份照顧之情，當艾尼斯拍落艾瑪身上的雪時，
雖然有些許遲疑，但後來那樣子的確是充滿男人對女人的保護跟疼愛的。那
點遲疑，是艾尼斯當時想永遠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想起了斷背山。如果是
傑克的話，如果沒有旁人的話，艾尼斯可以用力玩鬧，毫無顧忌，可他很快
就回到現實。唉，這就是艾尼斯。

感情不是時間的問題。艾尼斯先認識了艾瑪，可又怎樣？並不是認識的久，
感情就必定深。傑克後來認識了羅琳，可又怎樣？並沒有相見恨晚，新人就
肯定勝得過舊人。如果愛情可以像酒一樣越陳越香，那問題會簡單一點，可
惜並非如此。

沒有遇到真心喜歡的人，我們可能跟一個人得過且過，然後虛擲一輩子在這
樣的關係裡，甚至以為那就是自己全部的愛情。艾尼斯就是因為遇見了傑克，
他才知道什麼是銘心刻骨，什麼是愛別離苦，什麼又是求不得苦。

在斷背山上，艾尼斯對傑克有好感，但卻沒辦法說出口。以艾尼斯的個性，
喜歡上同性，他怎麼可能會說出來？艾尼斯心裡很有可能是這樣的：喜歡與
傑克親近，卻又時時刻刻算計著不能越過最後的安全距離；是知心好友，卻
不明白怎麼會產生情愫？艾尼斯混亂不已，只能洗腦自己，想那只是友誼，
然後壓抑著從心底想冒出頭的喜歡。

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當下常是不知道的，後來回想起來才明白，那原來是
愛。艾尼斯想起與傑克從斷背山上分開之後，自己在路邊嘔吐，才明白那是
捨不得，不該讓傑克就那樣走掉。

離開斷背山之後，艾尼斯展開了婚姻生活，可他與傑克重逢時，卻飛快地從
樓梯奔下，幾乎連一秒鐘都不願意浪費，除了火熱地抱個滿懷之外，艾尼斯
更主動吻了上去；這一瞬，他已知，何謂銘心刻骨。斷背山的確成了回憶，
可那回憶是如此美好，以致於在這相逢的時候，艾尼斯與傑克都相信，他們
還能一起創造出更難忘的共同記憶。

我記得第一次問「怎麼辦」的，是艾尼斯。在斷背山上，暴風雨過後，羊群
跟智利人的混在一起了，艾尼斯問傑克What're we supposed to do now，
傑克說，Get on in there...untangle them Chilean sheep from ours,
I guess。後來再見，兩個人在汽車旅館裡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性愛，傑克
問艾尼斯So what're we gonna do now，艾尼斯回答，I doubt there's
nothin' we can do。這裡很可以看到兩個人的個性不同。傑克一直知道自
己想要什麼，他可以忍住岳父的嘲諷，可以不在乎牧場老闆的羞辱，只希望
跟艾尼斯能生活在一起。可艾尼斯不一樣，他沒辦法處理這些「不尋常」的
情況，他只希望不要引起眾人注目。

知道路的人，不就應該是帶領者嗎？可傑克太保護艾尼斯了！他明知道艾尼
斯可能會迷路的，明知道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跟著他走。就是因為這樣，艾
尼斯在愛情裡才會長不大，才會原地踏步了這麼久。傑克從沒有在艾尼斯面
前落淚過，一次都沒有！就算他的心痛得要命，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
還是盡力保持冷靜說，嗯，那我下個月再來看你，他還是會抱住艾尼斯說，
沒關係了、沒關係了。艾尼斯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這樣看來，艾尼斯好像很可惡喔？但他其實沒有少愛一分。不必費盡心思去
找艾尼斯愛傑克的證據。艾尼斯維繫與傑克的這段關係本身，其實就已經是
他愛傑克最好的證明。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分離，艾尼斯也已為了傑克，嘗
遍愛別離苦。

很喜歡傑克問艾尼斯的那句：You and Alma, that's a life？明明愛著你
還閃閃躲躲，明明不愛你還渾渾噩噩。艾尼斯是有些「偏安」的鴕鳥心態，
那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傑克，畢竟他一直認為，如果換了個時間、地
點，他們都是很有可能被殺害的。這是愛呀！愛上了，於是擔心這個，擔心
那個，如此小心翼翼，難道還不夠證明艾尼斯對傑克的愛嗎？

艾尼斯沒有辦法接受與傑克同居的想法，直到失去了傑克，受盡了求不得苦，
他才在愛情裡長大了，坦然了。艾尼斯一直在馴服自己對傑克的渴望，可其
實何必？傑克曾經的背叛，與死亡相比，又有什麼重要？傑克不在了，是艾
尼斯永遠的遺憾，可他終於也為他跨出去了啊！艾尼斯放下了對傑克背叛的
指責，終於釋放了他對傑克的愛，我個人對結局還是抱著光明的看法，無可
救藥的樂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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