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舖師 - 電影

轉貼自影評人RYAN鄭秉泓 臉書:

一直沒時間好好修改這篇《總舖師》，先貼在這邊好了。寫了很多很多劇情分析與解讀，但請先看過電影再來看，不然自己被雷到我不管：

《總舖師》裡頭有千千萬萬的過去，詹小婉和葉如海有過去，人鬼神台灣三大總舖師有過去，虎鼻師有過去，超神哏「月霞」也有過去，就連愛鳳小吃店的競爭對手老王也有過去，一個過去扣著一個過去，看似很多廣告橋段嘻笑怒罵大集合，但是你又不得不佩服陳玉勳，讓這些零碎的橋段全都以一種隱微的方式緊緊環繞著強烈中心思想而生，烹飪其實是在比擬創作，講求效率與分工的辦桌原來跟拍電影沒兩樣。

陳玉勳既是詹小婉——那個叛逃者，陳玉勳也是葉如海——那個因為某些神秘理由（好神奇的刻意留白）以至遭受（現實）囚禁而未曾脫離子宮期甚至去當槍手隔空向著未曾謀面的母親（所以那個矯揉造作的文化局長是葉如海的母親嗎？）喊話的男孩。因此這兩個人在七股大樹上的一番對話變得相當重要，談情說愛原來只是幌子，重點其實是兩人的爭論，宛如一個電影圈叛逃者充滿矛盾的自我對話。當詹小婉吐嘈葉如海宛如台灣行腳般四處走訪各家主婦討教蕃茄炒蛋作法就算學會了一千種方法的蕃茄炒蛋人生又怎樣呢？我乍看以為這是岔題，等到最終葉如海以蕃茄炒蛋應戰
詹小婉的菜尾湯，我才知道陳玉勳的用意。

大樹上因故不歡而散以後，詹小婉與膨風嫂等一班蝦兵蟹將北上參賽，葉如海則在恩師鬼頭師的徵召下成為阿財師的打手，兩人再次相逢竟成了競技場上的對手。一個是未曾認清自己甚至毫無真才實學而一路仰賴「陌生人的善意」作中學習的門外漢，一個是處心積慮自我修煉烹飪基本功不惜屈居幕後影子一切只為了緊抓機會完成心願的有心人，這兩個角色簡直就像是當代台灣人的兩大類縮影，或是迷迷糊糊機運一路亨通，或是縱有真才實學卻受限現實只能委曲求全，那場無厘頭辦桌競技，於是不再只是近年台式草根電影的「魯蛇雜牌軍」勵志成功記，也不只是刻意置入的台
灣縮影（老人、外勞、邊緣人、宅男等），它在一連串高明的嘲諷與感懷之餘，其實是自己與自己的戰鬥。

那是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戰鬥，那是理想的自己與為現實所迫的自己戰鬥，說白一點，《總舖師》的神鬼人其實就是《一代宗師》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蒼蠅師讓自己的女兒詹小婉認識自己，鬼頭師的徒弟葉如海讓詹小婉對做菜有了新的領悟，憨人師則讓詹小婉不只融會貫通更理解了人生的意義。辦桌競技其實是有點疲勞轟炸的，謝宇威、單承矩和楊麗音的表演依舊未脫已成圭臬的《食神》格局，然而又未如當年薛家燕在最後關頭縱身狂笑的震撼，以至三人極盡所能的耍寶到最後顯得有點彈性疲乏，反倒沒有如影片中段那位理事長（好熟悉的臉，他是誰？）吃到炒米
粉的回憶那段驚人（這部份又有點《料理鼠王》）。

米粉在這部片中的關鍵作用其實不輸菜尾湯和蕃茄炒蛋，米粉象徵著過去，連結了月霞。這就是陳玉勳厲害的地方，那碗代表了一種最純粹的情感的鄉愁炒米粉，成為台灣影迷的集體記憶，連結了過去拍《佳家福》、《熱帶魚》和《愛情來了》的陳玉勳與今日拍《總舖師》的陳玉勳，看到廖慧珍客串辦桌pk主持人，施易男和韓志杰離鄉打拚，馬念先唱三八阿花，對於經歷過90年代的觀眾來說，彷彿有一種那是陳玉勳為他自己也為影迷而設立的專屬密碼的激動情緒，於是《總舖師》就成為了一碗充滿情感的菜尾湯，或許有瑕疵，或許力有未逮，但是它有滿滿的關懷與誠意，串
起了上一代與下一代，串起了台灣的今與昔。這也是《總舖師》之於《飲食男女》、《食神》、《料理鼠王》眾美食電影的區別。

最後我要說，也許很多人會說《總舖師》不如《熱帶魚》，或認為《熱帶魚》有著另一種更質樸更純真的趣味。事實上陳玉勳不是回不去，而是台灣電影與台灣社會已經不可能回去。1995年不可能出現《總舖師》，而2013年也不會再有《熱帶魚》，每個階段出現每個階段應有的產物（就像陳可辛現在也沒辦法再拍《甜蜜蜜》），讓作品反應社會現實，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總舖師》確實在某些地方顯得浮誇，也確實在某些地方交待不清或是略嫌投機取巧（即便《海角七号》也是有很多瑕疵），我覺得《總舖師》的「最高潮」其實落在詹小婉克服心理障礙上台炒鱔魚，在大
火烈焰中恍惚看見父親蒼蠅師的微笑那個畫面，恰如《海角七号》最後那首代表著和解的〈野玫瑰〉（當然他沒那麼強大），恰如《雞排英雄》最後柯佳燕在人潮中看見父親隱約回頭的身影（對比豬哥亮與翠娥的和解），恰如《陣頭》最後阿西舉起娃娃那個代表著認可的動作，那就是一個成長的儀式，一個對於至今依舊渾渾噩噩勢利淺薄的台灣人最深情的呼籲。

而後詹小婉團隊究竟得到冠軍還是亞軍已經不重要了。陳玉勳給了一個謙卑的結局，這是好事，就是讓詹小婉正面承認自己是狗屎運得到太多幫助，她根本甚至連出師的資格都還沒有，頂多只是認清了自己的天命。這場辦桌PK過後，不只詹小婉和葉如海，甚至水腳ab都歸零重新開始，以便當作為起點。感覺很不強大的謝幕，不太夢幻，卻是相當實際且合乎現實的後話。認清自己，然後好好生活。就如同陳玉勳在一篇訪談裡頭說的，他要一輩子都當新導演，我想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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