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評 / 穆荷蘭大道 - 電影

穆荷蘭大道 / 聞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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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認為電影劇情只是幾個公式，或者既存的公式已瀕臨枯竭的時候，
大衛林區（David Lynch）2001 年導演的《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
不僅重燃了我對電影敘事魅力的興趣，也在飽滿的吸引力當中，
重組與定義了電影的可能性。

當年它僅在金馬影展做過午夜神秘場
（而且中文字幕奇慘無比，但也添加了猜謎般的另類樂趣），
之後也只以收藏版 DVD 出現在台灣（原子發行），
直到 16 年後，影片已從膠卷換成 DCP，它才終於正式登上院線。

這種《一一》現象，今年特別多。
於是我翻出當年看了 DVD 所寫的文字再修飾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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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無法以三言兩語解決的電影，就連情節都複雜得緊：
穆荷蘭大道上發生了一場嚴重而詭異的車禍。
正打算滅口的殺手一命嗚呼，差點就被謀殺的黑髮美女（蘿拉賀琳 Laura Harring）
反而逃過一劫，只是她喪失了記憶，踉踉蹌蹌走到山下，
趁機躲入一個主人不在的屋子，卻因此結識了屋主的姪女，
一個來夢工廠一圓星夢的金髮美女（娜歐蜜華茲 Naomi Watts）。

黑髮美女身上只有一包錢和一把藍色鑰匙，熱心的金髮美女打算幫她搞清楚忘記的一切。
過程中出現一堆看似無關緊要卻又令人莞爾的人事，
如線索般地錯落穿插其中，兩個女人則逐步引燃彼此的愛火。


在發生關係的那一個晚上，黑髮美女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像被催眠似地，
來到一個夜總會，夜總會主持人宣稱他們只是對嘴，一切都是錄音，
但接著上台的女歌手一首如訴如泣的西語版「哭泣」（Llorando），
竟讓她哼唱（對嘴）到盪氣迴腸、終至昏厥，而觀眾席上的兩位女主角
（可能也包括銀幕前的我們）卻聽得起雞皮疙瘩、淚流滿面。

回到住處，金髮女子突然不見，黑髮女子卻看到一個藍色的方形盒子出現眼前，
它顯然和鑰匙是一對的，打開它，一如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接下來整部電影彷彿換一個靈魂，金髮女郎又出現了，
但樣子卻變得有些邋遢，不再甜美如昔。
正在煮咖啡的她因見到黑髮美女而高興，但黑髮美女的態度也顯得怪異，
她要求停止同性戀關係，留下沮喪的金髮美女可憐地自瀆，
但那份硬來的高潮卻夾雜著痛苦的淚水，而且她們不再叫原來的名字！


你開始懷疑打開藍色盒子之前的劇情，究竟是過去？還是想像？
因為看起來打開盒子後的衝突、痛苦，更接近真實：
金髮美女苦戀著黑髮美女，黑髮美女卻移情別戀，不但即將要和年輕的導演結婚
（在前半部，這個導演不但被黑道威脅走投無路，還被跟妻子有染的清潔工痛毆），
也跟其他女人狀似親熱（這個可以算是「假想情敵」的女人，
在前半部則是靠威脅關說得到角色的花瓶）。

而金髮美女跟導演的母親（她在前段則是女主角住的社區管理人，
此角由歌舞片傳奇明星安米勒Ann Miller 飾演）說自己得過吉魯巴舞蹈冠軍
（我這才猛然想起片頭一群男女跳舞的場面中，
確實有疊映出金髮美女類似走出來領獎的畫面）並且因此進入影壇，但她的演技不好，
常靠演主角的黑髮美女的提攜才能演個小角色
（不過在前段裡，金髮美女即使隨便試個鏡都厲害到讓我肅然起敬，
而年輕導演看到她時也一副驚為天人的模樣）。

到這裡，我愈來愈相信，之前的一切，極可能都是金髮女郎的幻想。


在幻想裡，強勢的黑髮美女變成需要她幫助的弱女子，而兩人的愛情也重新開始；
那些在現實裡威脅、甚至奪走她愛情的，則淪為可笑或可憎的丑角。
同樣的，在幻想裡她甚至有個新名字（可能僅來自快餐店一個女侍的名牌罷了），
是希望人生重來的渴望嗎？

而在幻想中莫名被自己夢中人給嚇死的陌生男子，
原來只是她在快餐店買凶殺人時，在收銀台看了她一眼的無關客人
（這讓我不禁想到奇士勞斯基在解釋《十誡》片集那個不斷變換身份的神秘陌生人說，
當人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刻，總覺得有個人正在注視你）。

而在幻想中那個連殺人都殺不好、最後還出車禍的笨殺手，其實正是現實中她雇用的對象。
在餐廳裡，殺手告訴她，事成之後，會以一把「藍色鑰匙」作為記號。
之後，金髮女郎住處的桌子上，正擺著這個藍色信物。


黑髮美女，應該是被殺手幹掉了。
留下痛苦不堪，被記憶、幻想折磨的金髮女郎，最後她也舉槍自盡。
她自殺所在的那床被單，依稀在電影開場也出現過。
因此，會不會我們前半部看到的，都只是一個自殺女子在死亡那一剎那的想像：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劇本按我的理想來寫，如果這些都沒發生……。

突然之間，那場作為區隔前後的怪異夜總會的戲，變得饒富弦外之音：
什麼是真的？
什麼是假的？
當幻覺能令人流下真誠的眼淚，你又怎能否定它的真誠？
這不也跟這部電影前後劇情的辯證一致嗎？


大衛林區不只是故弄玄虛，他從符合類型公式的角色、際遇出發，
眼看解謎的工程就要完成，卻又跳出來推翻我們的預期，進而剝示真實的痛楚與悔恨。
他看似在情節上玩弄電影典故，卻透過這個神秘又有吸引力的故事，
講人生與情感的真與偽，也同時討論電影的虛與實，而它們的曖昧地帶，才最耐人尋味。
而且這不是僵硬的論述或比喻而已，其濃郁的情感即使在林區的電影也是少見，
除了歸功他錯綜複雜的敘事揉擠了人性中的情慾，完美的選角也居功厥偉。


蘿拉賀琳與娜歐蜜華茲的完美搭檔，
讓我聯想到《紳士愛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1953）的
珍羅素（Jane Russell）與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以及麗泰海華絲
（Rita Hayworth，她的海報提供了黑髮美女假借其名字偽裝身份）等經典形象。

尤其娜歐蜜華茲的演技令人刮目相看，剛開始還以為她只是個好心的甜姐兒，
在去片廠試鏡的橋段裡，她從準備到入戲的層次，不但讓人大開眼界，
假中有真、亦真亦假的演技，也成為大衛林區混淆真偽的最佳代言。
而後來她彷彿整個人罩上一層灰的頹廢沮喪，則拉出另一種恐怖的爆發力。
奧斯卡忽略她，簡直不能原諒。


我看過好幾回《穆荷蘭大道》，趣味與迷惑依然不減。
每次總有些新發現，或者重新修正。
看來不僅是一百人看，會有一百種解釋；一個人就可能有好多種版本。
真的是一部讓人上癮的奇片。
當 BBC 邀我票選新世紀十大影片時，我毫不猶豫地把第一名給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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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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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各位影迷朋友們，聞老師看到你們的需求了，詳細版影評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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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卡，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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