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可以止渴，但水才能解渴 - 蔡明亮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

西瓜可以止渴，但水才能解渴
從媒體文化談《天邊一朵雲》

◎魏玓
　
蔡明亮這次向台灣的保守社會價值和商業媒體下了挑戰書。

　在他最新導演的電影《天邊一朵雲》裡，身體裸露與性愛場面的「尺度」，

在台灣電影史上應屬空前。不過，這裡說的挑戰，當然不是指這種「裸露尺度」

的問題。如果我們只看「裸露尺度」上的挑戰，那麼要在台灣找到比《天邊一

朵雲》尺度更大的電影材料，一點都不難；要挑戰這樣的尺度，也不需要蔡明

亮。蔡明亮要挑戰的，是目前這個明明就充滿各種色情，但是卻不敢明講色情、

不敢反思色情，甚至連想像色情都很困難的媒體和社會環境。《天邊一朵雲》

挑戰的，是主流媒體和社會「假色情、真保守」的「虛偽尺度」。

　不是嗎？自從一九八○年代晚期放任報紙和有線電視市場競爭以來，台灣媒

體上就充滿著各種色情材料。從黃金時段綜藝節目裡的美腿美女選拔，到「偽」

新聞雜誌節目（XX追緝令或是XX社會檔案）裡未經當事人同意所偷拍的檳榔西

施畫面；從報章雜誌上不斷追逐的名人劈腿或外遇細節，到電視談話節目裡

「隔靴搔癢」式地大談所謂性愛知識。更可笑的是，製造這些「假色情」和集

體窺淫場景的媒體，卻又同時在節目旁白中，搬出諸如「這個社會生病了嗎？」、

「這種偏差行為令人擔憂」等等說詞，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與此一體兩面的現

象則是，在夜市街頭、網路商場或是影像商品販賣店裡面，汗牛充棟的Ａ片陳

列。一明一暗，前者是敢想不敢做，後者是只做沒有想，兩者其實都是假色情。

　另一方面，主流社會裡的保守力量，對於色情材料的四處流溢，可說批判不

遺餘力。不過，對於性的保守和迴避，正是媒體虛偽表演的溫床。試問，如果

不是這些保守力量不斷地鼓吹一種保守、自欺欺人的性道德觀念，那麼上述那

些假色情材料，又怎麼能以逾越和違規之姿、扭曲和剝削性愛之實，吸引讀者

和觀眾？其實，氾濫於媒體之間的假色情，以及主流社會的真保守，正鮮明地

宣示著對色情的極度怯懦，以及對性愛的強烈飢渴。

　蔡明亮在片中利用了許多象徵以及主角之間的錯綜情愫來描述這個荒謬現象。

片中的城市嚴重缺水，而「缺水」正暗示著人們對愛、性和慾望的飢渴狀態。

水是最自然純淨的，也是唯一能夠真正幫人解渴的東西。水雖無味，但味道其

實是最豐富多變的。這個城市裡的人缺水，但是西瓜卻多得不得了，多到能夠

讓你當水喝，多到被丟到河裡去。但是西瓜汁畢竟是甜膩黏人的東西，喝多了

會拉肚子，卻不見得真的解渴。就像這個社會到處充斥的各種色情材料，真槍

實彈的也好，假道學真意淫的也好，終究是解不了人們的渴。

　片中飾演AV男優的李康生，或許只是以男性為主導之主流社會的極端化身。

過多的假色情材料，反而讓他碰到裸體卻不舉，見到西瓜汁就想吐。但這並不

代表我們對愛沒有需求，對性不再飢渴。問題是，當愛來臨，我們卻不曉得怎

麼去愛，怎麼去面對彼此的肉體，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可能在一個對象上，

找到真正能夠解我們渴的性愛合一。為了揣摩這樣的痛苦和疑懼走到極端會是

什麼樣的狀態，蔡明亮設計了一個特殊的結尾，讓李康生和陳湘琪以一種出乎

觀眾意料之外的方式結合；雖然殘酷，卻很震撼。

　不過，蔡明亮發動的這場挑戰才剛剛開始，許多媒體就已經顯露敗象。從

《天邊一朵雲》在柏林影展獲得大獎開始，大部分媒體記者都還沒有看過片子，

只能從部分影評人和柏林影展報導中，揣測這部電影究竟有多「色情」。於是，

部分媒體（尤其是商業電視台）的窺淫慾望爆發，紛紛鎖定這部電影的「裸露

尺度」進行報導，後來甚至集中到電影結尾的口交鏡頭到底「是真是假」的是

非題上。這種習慣簡化社會事實的強迫症，除了對導演和演員的專業表現不尊

重外，也顯示我們大部分的媒體，確實對「性」是充滿高度恐懼和缺乏想像力

的。緊接著，新聞局的電影審查通過讓《天邊一朵雲》一刀不剪完整放映。如

果說這些審查委員還能夠代表一定的社會群眾反應，那麼這似乎也顯示，媒體

再也不能一如以往，將製造「假色情」內容的責任，推到觀眾和讀者身上；因

為這個社會準備面對色情的開放心胸，已經遠遠超越保守商業媒體的虛偽道德

標準了。

　當然，這場過招本身就是個弔詭，正是因為主流媒體的反應，替《天邊一朵

雲》製造了大量的曝光效果，這也許在蔡明亮或是發行公司的算計之內，不過

卻證明了大眾媒體之於社會變遷正是一把雙面刃。要靠一部電影改變社會，畢

竟太過樂觀；社會進步的關鍵仍然在主流媒體。在這場蔡明亮發動的挑戰結束

之前，主流媒體不是沒有扳回劣勢的機會。要是媒體能夠放棄目光如豆的「尺

度」思維，藉著這部電影來引導和協助更多觀眾思索關於性、愛和色情的問題，

那麼廣泛的社會文化進步，也就有了令人期待的開端。　




◆魏玓，淡大傳播系助理教授，專研電影研究、全球化與傳播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