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雲和異境的觀覽車:【路邊野餐】 - 電影
By Caroline
at 2016-04-16T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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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暗下來,喧譟的聲音與色彩都已經止息,電影正要開演。在短暫的沉默須臾,彷彿聽
到《路邊野餐》的那句詩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低嘆,悄聲說道:「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
逢就是一間暗室。」光開始符號式的閃爍,帶著濃重腔調的日常對話聲響清晰起來,穿著
白袍的老婦與男子正在閒聊。屋外有落雨後的水澤未乾,有火盆燃燒煙塵,有酒鬼的狗穿
梭。
雖然不能篤定說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樣全稱式的斷言,但這一幕設在
貴州東南凱里的開場,卻讓人有種恍惚的既視感。在記憶的邊界,總有一處地帶充滿了潮
濕的不確定感。在那種收納各種瑣碎雜什的地帶,房間外面有瀑布轟隆轟隆的沖刷,房間
內誰都說不了話,只能夠彼此挨著彼此的肩,跳著不停歇的舞。
【路邊野餐】大概就是這樣靈氣氤氳,召喚那些恍然不覺,實際卻又隱約牽連的深層意識
的作品。就劇情架構來說,其實【路邊野餐】並不是刻意取消壓縮故事,讓整部電影的敘
事性降到最低。相反地,這是一部結構經過設計的作品。仍然能夠看到角色身上的故事線
。而看似平易清淺的故事線下,埋著深深長長的伏流,待人深潛向下,探索淵底的風景。
表面上,這只是一則關於旅行的故事:與老醫師一起經營醫院的陳升(陳永忠飾),為了追
回被自己同母異父弟弟老歪(謝理循飾)賣掉的姪兒衛衛,坐著火車遠赴古城鎮遠。途中,
陳升進入了一個火車也無法抵達的村落蕩麥,經過了相遇與別離,陳升最後抵達了鎮遠,
確認了衛衛的安好,再一路返鄉。不具有電影中常見的激烈衝突與對峙,情緒的流動是微
微的,連憤怒的展現,都帶著些許彆扭尷尬。奔放是戲劇,尷尬是日常,難免的尷尬事臨
到人頭上,就像是一場沛然莫禦的大雨,無從迴避,只能被淋得全身溼透。
但在這淺淡的敘事之外,角色們在閑散對話中帶出的光點,卻如同電影一開始呈現的閃爍
一樣,短暫卻又無法輕忽。自衛衛口中引出,鄉野奇譚式的野人故事開始,凱里的雲霧氛
圍中就藏著故事的淺影。那是角色的來時往日,也是角色當下的執著渴望,甚至是主角的
未來命運。我們從衛衛所說的「滿臉濃密鬍鬚,喉嚨發出打雷聲音的野人」,見證了在那
個雨日,衛衛真的被那個披掛雨衣,毛髮糾結的壯漢給帶離了凱里;從陳升說的那個「為
了要安撫兒子亡靈,每日買錶,到最後終於開設了一家鐘錶店的父親」,發現了昔日的老
大花和尚的執著與渴求。在異境蕩麥,陳升對著貌若亡妻張夕的美髮師娓娓道來的「在瀑
布旁的屋子鎮日跳舞的夫妻,夢想著在日後團聚時看海」的故事,則是潛藏在陳升內在核
心,魂牽夢繫,卻無法實現的願望。
以故事連結了角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大概也揭示了導演在片頭的字卡引用金剛經,提
示觀眾「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用意吧。導演透過作品告訴了
我們,不可得又有什麼要緊呢?無法凝固封印住那些瞬間流逝的心,但至少我們能夠經過
昔日,經過現今,甚至以想像體察未來,藉由說故事——這種自人類凝視無常幻動的火焰
就發展出的元初神異技藝,在庸常的消耗中,仍留有一些恍惚的餘裕。這樣的恍惚是必要
的,往往那才是接近深眠將醒之際的洞見靈光的最短途徑。從這一刻起,人的靈台不再是
如同自然創生之物一樣清明。但這些不再清明的染塵「非心」,卻讓人能夠掌握光與影之
間的罅隙,觸摸清涼與疼痛之間的痕跡。
為了更好的透視時間與空間之間的干涉,導演畢贛設置了許多的機關。例如在日常台詞之
間出現的詩句,轉換了劇場空間的氛圍,讓觀眾從戲劇性的期待演變成詩性的期待。雖然
有時候,意象密度強烈的詩語言,會造成觀眾的困惑(如陳升將手電筒的光捂在美髮師的
手掌上,雖然有老醫師的故事前導,但實際上是以「把回憶塞進手掌的血管裡/手電的光
透過掌背/彷彿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的詩句作為主要拍攝的藍本),但整體上做為區別
日常空間的技法,詩句的確有其必要性。
例如在電影中設計巧妙的聲音:時不時傳來的隆隆雷鳴;瀑布旁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異
境蕩麥中,少女洋洋渡河時所背誦的凱里導覽,在遙遙的對岸,少年衛衛清朗地應和提詞
。再如陳升純情生澀演唱的〈小茉莉〉;貫串全部影片主題的李泰祥的〈告別〉;在片中
時常出現的,台灣九十年代的流行樂曲;在陳升夢中浮升,在片尾顯現的苗人蘆笙。在這
部看似安靜的電影裡其實充盈了各式各樣飽滿的背景音樂、環境音效。那就像是導演畢贛
在拍攝前夕,花了半個月時間對演員們所進行的洗腦植入一般。觀眾們在聲音的誘導與勸
服下,逐漸放下心防,接受了故鄉凱里,接受了古城鎮遠,於是也就能夠馴服似的,認同
了異境蕩麥的存在。
而在片中機車、貨車、火車等交通工具的長途騎乘場景,不但是受到侯孝賢【南國再見,
南國】的啟發,同時也是一種引渡空間,實質與象徵雙重性的穿越。許多觀眾都指出了【
路邊野餐】中的時間性,是為了要追尋過去昔日的離別,而展開的一場恍惚迷航。但藉由
寫實地不厭其煩呈現交通載具的移動,不但是為了要突顯時間落差的美感,同時也是為了
強調空間的異質性。畢贛曾在訪談時說過:「電影是具象的,寫實的。我希望有個很長時
間的鏡頭,可以獲得完整的時間與空間。」
也因此,與其說我們是附身在陳升這個潛行者,不如說實際上我們是坐在一座巨大的觀覽
車上,乍看已經上升下墜,離開了最開始的所在,卻又在繞行一圈之後,發現我們仍然沒
有抵達任何一道遠方。隨著陳升的視點,騎著機車奔馳在雲山滄渺間;徒步走向隧道的另
一端;搭乘貨車或是機車往往返返。但所有的交通工具實際上都像是片頭廢墟樂園的遊園
小火車,加諸在陳升身上的一直都不是前行,而是迴歸心中的迷宮核心。
在那40分鐘的長鏡頭所構築的異境蕩麥也是如此。由於長鏡頭極具實感的說服力,立體與
空間感成為蕩麥寫實化的證據。閉起眼睛,彷彿就能在腦中重建蕩麥以一橋區隔的兩邊聚
落。在蕩麥有不那麼酒醉的酒鬼開著貨車;有韶美春光,說自己從凱里來,要往凱里當導
遊的裁縫洋洋,安定了觀眾的心;有著與凱里相類的樓上的陳舊撞球檯,遠處山巒的霧氣
湧升,近處巷口有流行樂曲表演。
一切的場景人物全是舊時相識,只是經由鏡頭的拍攝,觀眾就像是坐著大型的觀覽車,凝
視了許許多多的風景,卻又無法感到自主性。隨著攝影機來來去去,我們見到洋洋的漫遊
,見到陳升與美髮師的對話與演唱,見到衛衛騎著車,載著陳升離開蕩麥。但在這過程中
,有種夢境一樣的膜包覆住觀眾。觀眾被說服了,但也窘迫地發現,在那強烈彰顯時間與
空間的溫暖異境中,不論情感再如何緩慢安和,不論情人的襯衫與告別的錄音帶在如何繾
綣的眼波流轉間交換。但那四十分鐘,仍是虛妄一場。在暗室,身為觀眾的我們切身體會
,不只是蕩麥,凱里,鎮遠,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全都是無法逃脫的異鄉。
只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廢墟的瀑布之家中,衛衛凝視著手錶,牆上的火車咖達咖達開
始啟航,疊影之下,半透明的車廂反倒比實景的屋內廢墟來得更加真確些。魔幻寫實般的
長的不可能結束的無休無止的火車車廂從未來一直來一直來一直來,但很多很多年以前,
很多很多年以後,現在此時此刻,我們終將記得,我們會在車廂上畫上一幅一幅的時鐘,
車廂啟動的殘影讓時間往回流淌。讓我們就像詩人畢贛所說的:「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
盯著路過的風」那些註定好的別離都將是相逢的起點,所有的苦痛都應許了曾經與往後的
甜美。
不用畏懼那些無語的沉默,也許我們終將像捧沙入掌般,「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
後」。但縱使無法追尋獲得過去之心、現在之心、未來之心。在這場處處都是異鄉的旅
程中,知道我們曾經同向航行過,那麼,那也就是在通往雲和異境,激烈下著大雨的觀
覽車上,足可堪以告慰的一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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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Anonymous
at 2016-04-16T14:25
at 2016-04-16T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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