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義衍生＜白首同歸時＞--單雄信篇 - 陸劇

本篇既然是單五哥，自然也是不腐的兄弟向，請放心服用～（笑）

============================================================


不惜歌者苦（單雄信）


一丸冷月，高懸九霄，襯得遠山淡漠，清冷寂寥。

燈火微明，她撫平手中史籍的頁腳，不知怎的，就猛然念起濟南府的阡陌蕪徑，縱橫交錯
。已經過世了的秦母、少不更事的盈盈、憨厚的士信……還有那金黃的小花搖曳，春來漫
山遍野，雖說來微末卑賤，難登大雅之堂，可當丈夫親自折下一株為她插在鬢間時，她卻
覺得那些不菲的皇家首飾頃刻間黯然失色，甚至比不得這野花的分毫燦爛。

分明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她卻總也捨不得摘下……


……


說來也真是好笑啊。

她這一生，大風大浪，不曾有過多少六神無主的時候，獨有的幾次，仔細回想起來，多半
都與她的丈夫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那年，秦王於洛陽淚斬單雄信，惹的丈夫壓糧回轉便至生死邊緣徘徊了一場，多虧的眾兄
弟衣不解帶地輪番照看幫襯，春去秋來，丈夫這才漸漸好轉過來。

丈夫嘔血的前後幾日，她一顆心繃得草木皆兵，盯著大夫的一舉一動，生恐遺漏了什麽，
耽誤了丈夫的病情。

秦王聽聞軍醫告危，拋了軍務政事，特意帶著人，連夜親臨探病。

大夫本就謹慎，看著秦王匆匆而來的臉色不善，更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謹慎請了脈，反復再
三，才戰戰兢兢地如實稟報，斟酌了言辭，只說早作準備。

準備，準備什麽？

她望著丈夫，神情失落，甚至恍惚間，忘了給秦王殿下行禮。

憔悴，清癯，緊蹙著的眉頭，闔著的眼簾，緊抿著的嘴唇失了血色，堆霜的鬢角如同飛蓬
般乾枯，不見生氣。連日的昏迷，水米不進，雙頰深陷越發顯得顴骨突顯，一日一日，眼
見得丈夫疾速地消瘦下去，瘦得全沒了往日的骨架，唯有胸口幾不可察的起伏，方能讓她
在淚眼朦朧之余少許安心些……

丈夫一直是靜默的，從不多言，也從不爭先，可每每開口皆是切中要害，一字一句，有理
有節。那份沈靜寡言，曾是如此地讓她安心信服，可如今，這熟悉的安靜，卻讓人心生無
從挽留的恐懼。

她知曉丈夫對單五弟的情誼，那時想來不過是常棣之情較尋常兄弟深厚一些，卻未曾料到
這份情竟能累他如此心力交瘁。

那人仗義疏財，千金買馬竟拱手奉還，不曾存了半分高高在上的樣式，總攬英雄，思賢若
渴。一路打點，一路關照，這才免去了丈夫刺配途中的千重刁難萬種艱辛……

那人性烈如火，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每每免不了與人生出些許口角齟齬，幾成水火之勢
。僵持不下，鬧最後大抵全是丈夫出面圓場，左勸毋以小嫌疏至戚，右言毋以新怨忘舊恩
，兩處往來輾轉斡旋，最終方才作罷……

瓦崗會翟讓，那人臨行前丈夫千叮嚀萬囑咐，殷殷不外乎“平安”二字；疏林別摯友，丈
夫心事重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切切不過一句“珍重”。

丈夫是何等堅韌的人，自持內斂，穩重剛毅，卻為了那人心甘情願地當眾跪了秦王，只求
一句金口成諾，城破之日好生保全那人的性命。

即便來日沙場相見，早已是各為其主，彼此掛念的卻永遠只是一句“弟兄安好？”


……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季劄掛劍，易水哀歌……她獨自閉了眼，死死地攥著手中早已被淚水浸濕的羅帕，帕上的
牡丹兀自心無旁騖地雍容弄影。

唐營、洛陽，不過一道城垣，內外，卻是兩處天涯，各自瀟灑……

走遍天下遊遍洲，人心怎比水長流。只見桃園三結義，哪個相交到白頭。

字字泣血。

她一貫敬五弟剛烈的為人，未必通達世事，卻當真磊落，愛恨分明。

法場上，那人臨行前蹈死不顧，心如鐵石不可回轉，卻對著人山人海，高官厚爵，單單仰
天喚了一聲“二哥”。

不是哀嘆，更非怨恨，卻比哀嘆怨恨更傷人幾分，教人愧疚難當。

“皇天后土，過往神靈在上：信士弟子因意氣相投，志同道合，願效仿桃園之盟，永結金
蘭之好。上扶明主以保社稷，下安萬民以固疆土。情願同甘共苦，福禍相依。雖非同生，
但求同死。口不應心，人神共戮，大業三年秋……”

賈柳樓的往事歷歷在目，四十六友轟轟烈烈，大浪淘沙，如今屈指算來，又剩得幾人？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教將軍見太平……她心下慘然，自己尚且如此感慨，更何況自己的丈
夫？

大夫和秦王又低聲說著些什麽，大抵是不好，她也不想聽那些陳詞濫調，只握著丈夫骨節
分明的手貼在自己有些冰冷的面頰上。


……


秦王到底還是上心的，要人給人，缺藥給藥，加之羅成、程咬金等眾人不時地過來幫襯，
折騰了幾天，丈夫總算是醒轉了。

人前，丈夫一如往常，沈穩從容，形容憔悴卻也遮蓋不住一份內斂的光華，可人後，她卻
總見丈夫一人暗自傷神，憑幾凝眉，眼底卻是一片黯淡，如同放眼八荒野陌。

“將軍可是哭五弟？”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道。

“五弟求仁得仁，”丈夫無聲地搖了搖頭，蹙眉咽下苦澀的湯汁，極輕地嘆了一聲，唇角
浮出一個深深的苦笑，“我又何必矯情。”

“那將軍你這又是何必，”她伸手接過了丈夫手中的空碗，起身安放了，轉身坐回榻邊，
扶丈夫靠好了。

“我只悔當初未曾保下二賢莊，累得五弟家破人亡，如此淒涼。”

“將軍亦非聖賢，安能事事料到，你也不必如此為難自己。”前塵蹉跎，她垂眼，本不願
多言，最終還是忍不住，多少有些心疼地勸道。

“連累夫人憂心了，”丈夫從薄被中探出手來，輕覆上她的柔荑，漸漸握緊了，常年握鐧
，掌中的老繭摩挲著她平滑的皮膚，強笑道：“我沒事”。

“沒事便好，”她亦勉強地笑笑，斂了裙擺亦是收斂了悲苦的心情，她無法推測丈夫的夢
境，可她卻由衷地想分擔那人心頭的積郁。

“夫人若是不介意，請派人幫我傳話，若是方便，將軍師請來一敘。”

她皺眉，轉瞬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不知丈夫意欲何為，只道是丈夫不知輕重地折騰
。

“夫人，”那人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也恢復了平靜，“想我尚且如此，三弟這些日子亦不
好過……”

丈夫的兄弟無論貴賤，不分文武，即便是刀兵相見，亦都還是磊磊的男兒胸襟。似這般的
男人註定不會去推諉，不會去懊悔，只會默默承受所有的結果。

“將軍總是操不完的心，醒來這才休養了幾天？”她嗔怒，丈夫的細膩讓她嘆服，有時也
讓她無奈，微微點點頭，起身便出去傳話了，沒有太多的感情流露。



“二哥。”

看清挑簾進來的徐茂公，她登時有些錯愕，短短幾日，那人竟也蒼老的厲害，面上卻盡是
疲憊，隱隱有青白之色，那精神並不比大病初癒的丈夫強上幾分。

若說之前她尚還有些微詞，對上這一幕，那分一絲不忿也早已煙消雲散，再也說不出口了
。

看來真讓丈夫說中了，她忙起身讓開……

“三弟，”丈夫支起身來緩了一會兒，小聲地喚了來人，擡手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得近些，
“軍務繁忙，偏累你了。”

那人只一味地搖頭，“二哥說的哪裏話……身上可還有不妥？”

“哪裏好的這麽快，早習慣了，”丈夫嘆了一聲，聲音依舊是如此沈穩，篤定，坦然，甚
至還帶著幾分淡漠的自嘲笑意，恰到好處，“倒是三弟你神采不佳，還望善自珍重。”

丈夫偏過頭去，往那人的手臂輕輕地看了一眼自袖中露出的白色，微微揚了下顎，頗為關
切地問道：“臂上的傷好了麽？”

那人聞言難得地訝然，轉瞬帶著一抹苦笑回道：“多謝二哥掛念。”

“三弟，”許久之後，她又聽得丈夫開口，輕聲說道：“不必愧疚，亦不必理會那些閑言
碎語，此事本非你之過。”

丈夫頓了頓，勾了僵硬的嘴角，掩飾了所有的心思：“你發令，我接令，若說有罪，秦瓊
亦是同罪。”

她看著眼前的丈夫，心中不禁一抖。

知道丈夫病中體虛，弟兄們都刻意回避著，只拿別的事務問他，生恐什麽只言片語惹得他
傷心。誰曾想，他竟然那麽不聲不響地……

“二哥，”一直未曾答話的那人，開口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沙啞，“……五弟我對不住他
……”一句寧死不降昭昭是一心求死的毅然決然，生生絕了所有可能的後路。倘若放虎歸
山，那人定不會善罷甘休，若再扯了大旗反唐，這天下烽煙幾時能熄，又該有多少白髮人
徒勞地送走黑髮人？那便恨罷，五弟，恨三哥背信棄義，恨三哥惺惺作態，恨完了今生恨
來世，生生世世都行。

“不必說了，”丈夫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費勁地止住了那人尚待往下說的話，深
吸了一口氣，穩住了心神，緩緩接口道：“我……明白。孰是孰非……三弟，你我……還
是交由他人評述罷……”

能算陰陽，可演八卦，算無遺策，可她從沒見過這般失魂落魄的軍師。

愧負兄弟，形銷骨立，丈夫見狀也是心生物是人非的淒涼，又怕女眷在場惹得三弟難堪，
暗地裏沖她使了個眼色，她自是錦口繡心的女子，會意地說了個幌子，起身就出去了……


……


她掩面，拭去了眼角的液滴，風撲面而來，更吹得眼角冰冷一片。

她想起客居洛陽的時日，滿城的牡丹爭奇鬥艷，花開十裏，一山一水，一街一巷，饒是殘
磚片瓦在如此馥郁旖旎的風光裏，也是無與倫比的堂皇富麗。

那風似乎總是醺然如春的，萬千的柔情似水。

只可惜了，她悵然一嘆，王世充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卻少了幾分臨陣的決然。幾番首鼠兩
端，並非能成大業之人，天下有識之士有目共睹。

鳳凰嗚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夫梧禽不與鴟梟同枝，麟虞不與豺狼連羣。唯有鸞鳳棲得梧桐，而唯有梧桐可留這稀世之
瑞……

羅成、四弟都是明白人早就生了離開的念頭，唯有丈夫沈吟著遲遲不見動靜。她知道丈夫
心裏亦存了離開的心思，只是徘徊著暗度王世充狹隘的胸襟，猶豫，怕駁了五弟的面子，
又教那單駙馬裏外受氣，難以自處。

她也曾婉轉地勸丈夫當斷則斷，丈夫卻總沈默著，斟酌再三，最終還是念一句：“滴水之
恩，當湧泉相報。”

直到徐茂公奉命密會兩人的當晚，單雄信來找丈夫對飲。

兩人相對而坐，各懷心思，一杯接著一杯，卻是誰都不曾開口，夜闌人靜，寂寂無聲，酒
沾愁，三世疚。然後，她聽得那人在頹然撲倒的前一刻，幽幽嘆了一聲，“都走罷……”

她在那人的眼裏，看到一種一晃而過的驕傲的惆悵，“不過二哥……你得記住……是……
我單通……讓你走的。”

那人的口齒已然不甚清晰，卻依舊強倔著不肯低頭，點著她的丈夫嚷道：”是我……讓你
走的……“

不是被拋下的麽……她的心一顫。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捨不捨得，聰不聰明，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因為最終還是什麽都留
不住。

可不走，誰願走，若能留，誰不留？

只是……

斬了鰭，折了翼，用沈重的人情將本該扶搖而上的人死死地困在一方不見天日的狹小局域
裏，即便朝夕相對，可還是當日的初衷麽？

那人突然大笑，笑得快活，笑得肆意汪洋，朗朗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裏繚繞起舞，無端生出
幾分酸楚。那人一直在竭力地笑，仿佛一停下他便不知該如何自處，丈夫則一直安靜地望
著對面大笑的人，一點一點，痛徹心扉。

那人終於笑累了，再也笑不下去，咳出哽在喉頭的殘存音節，剛烈如他，一頭栽倒在身前
的石桌上，甩開了幾滴生平最不屑一顧的愁思。

她看見丈夫輕輕站起身，踉蹌著走到醉倒的那人跟前，沈默地嘗試著架起那人，卻屢次都
被那人有意無意地掙開。瞥見屬於那人的酒杯，丈夫伸手取過，將杯中的清冷一飲而盡。
壓下胸口一陣熱辣的刺痛神情複雜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許久，淡淡地應了一聲“多謝。
”

而後再無一言。

就那樣陪著那人坐了一晚。

彼時，那人未曾與丈夫相見，單從旁人口中聽聞了丈夫仁義的為人，便登時下了綠林三界
令，堂堂總瓢把子竟屈尊，敬早已落難的丈夫為兄長；

彼時，那人疑與丈夫官匪殊途，違心地閉門不見，丈夫也不多言，一把火於那人府前燒了
試探的綠林賬。

最終也是相同的無言辯解。

浮生聚散雲相似， 往事冥微夢一般。

大殿之上，群臣頷首，歸唐的兄弟大多封官進爵，往日求之而不得的富貴聲名如今但憑索
取，唾手可得。她偏頭去看丈夫，領旨，謝恩，雙手承了帝王禦賜的金鐧，恭恭敬敬，可
那人的面上卻依舊無半分應有的喜色。


……


宮槐秋落，孤雁哀鳴，她在費解中猛然發覺，自己竟然無法再將丈夫那顆通透的心看透，
也許，她有些猶豫，從來就沒看透過。

那日金樽傾倒，心便空了……

霸圖已矣，越殿烏啼，執掌生死不過江山一局棋。

只是，無人知曉，究竟何人方是贏家。


THE END
================================================================
單雄信篇 完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