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義衍生＜白首同歸時＞--羅成篇(下) - 陸劇

噩耗傳來的那天，長安飄著細密的小雨，在都城寬闊的街道，濺開了點點黃泥的痕跡。

乍聽之下，她只覺得那是個拙劣的玩笑——那樣的一個常勝將軍，怎麽可能折戟黃沙，血
染鎧甲，這世上還有誰有此等能耐竟能傷害得了那樣一個驍勇非凡的生命？

她腳下一軟，未曾跌倒，卻被人自身後猛地一把撐起。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舉動，她心下就是劇烈地一沈，那人果然還是知道了，她思忖，到底
還是沒能瞞住……

她怕丈夫傷心，吩咐了隨從此事定不能馬上告知丈夫，可她也明白，這事能拖能掩，可總
有瞞不住的一天……

只是不料竟來的如此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去，快去看看盈盈，”丈夫緊緊地攬著她，力道如同鐵箍一般弄得她隱隱發疼。盡管早
已刻意壓制著嗓音的顫動，可還是不住地抖著，但言談間的條理卻異常清晰，“你是嫂嫂
，這時候你不能亂，你應該過府去陪她。”

她含淚回頭望向久臥病榻的丈夫，說不出什麽滋味，喉頭哽著，眼中卻是一陣賽過一陣的
酸。

都到了這步田地，他竟然還能如此體貼周全，六神分毫不亂，他自己都全憑強撐著的一口
氣立著，竟然還傾盡全力地撐住她，還能想著讓人去照顧那人的未亡人……


……


“快換件朝服去，把儀仗全數帶上……”眼前雖然模糊，但她卻依舊看得分明，丈夫也費
力地忍著哽咽替她擦拭著眸邊的淚水，“眼下不是哭的時候，你是盈盈的嫂嫂，是我的妻
子，也是大唐的誥命夫人。端出你應有的架子來，你要去幫著盈盈應付，幫著她鎮著場面
，還要告訴那傻孩子即便表弟不在了，無論如何，你我也還會陪著她。”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蓄積已久的淚水頃刻間潸然落下。

“盈盈已經失了兄長，如今又沒了丈夫，她自己都還是一個要人照顧的孩子。若是你我二
人還不念著她，你讓她孤兒寡母的，真心去指望誰，秦王，太子，還是那些已經攪入局中
的兄弟？”

丈夫澀澀地苦笑一聲，賈家樓當年的海誓山盟，如今卻在爾虞我詐的傾軋裏碾成了一紙虛
妄的笑話……

他本不想入局，卻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說什麽公侯高爵，不過是富貴枷鎖罷了……

那你呢，她微微施力從丈夫的懷裏掙出來，低頭用手絹抹去了淚，擡眼望著丈夫，寂靜而
倔強地詢問，我若過府去照顧盈盈，你一人教我如何放心？

“不用掛念我，”丈夫看透了她最細膩的心思，溫言勸道，“我沒事，再說這病也不是一
天兩天了，府上自有人手照料……若真有事，我遣人去喚你，如何？”

“夫人，你要記住，”丈夫又換回了日間的稱呼，鄭重地看著她，一如澗水般澄澈的眸子
裏是迥異於平日含蓄內斂的堅持，“羅成……是我的……表弟，永遠都是，我……決不能
容忍……”丈夫的嘴角輕輕地抖，難以制止，扭頭背過身去，單薄的背影一點點地顫抖著
起伏，靜了好一會兒才努力穩著繼續說下去，“盈盈和侄兒是表弟的念想，我不管天家有
什麽爭鬥，只望你記住……照顧好他們，其他的，自有我……”

看著丈夫漂亮的眸子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慘淡與愧疚，她竭力收起的眼淚又倏然落了下來
……


……


她一襲肅穆的朝服，就著攙扶，從馬車上款款而下，身旁兩側是她誥命夫人恢弘的儀仗，
恭敬地垂手而立。

丈夫為人低調，自獲封以來便極少這般興師動眾，只說無謂白白麻煩他人，如今卻執意讓
她擺足了氣派的排場，其用心之良苦，她與他相伴多年，耳濡目染，怎能不知？

“嫂嫂。”

正擡頭打量這熟悉的府邸，踟躕著不知該如何安慰盈盈，聞言回頭，她便看見腰間別素的
徐茂公，忙見了禮。

那人是丈夫多年的兄弟，本就是胸有百萬兵的人物，如今更是秦王不可或缺的心腹，於情
於理都怠慢不得。

那人眼底也是一片悲戚，看了一眼她帶來的車駕，若有所思，“這是……二哥的意思？”

她教養極好地點了點頭，簡單的動作於她做來也是一派貴族的雍容，“若非如此，玉兒怎
敢擅做主張。”

“是二哥的為人，”那人沈思著捋了髯，似是肯定，“到底是二哥……”繼而長嘆一聲，
仰天，不知是喜是悲，“還是二哥啊……”


……


她幾乎寸步不離地陪了盈盈，直到那人安葬。喪儀宏大而莊重，而她只覺得諷刺，那漫天
揮舞的白色不知哀嘆的是誰。

有些陌生的年輕面孔見她一直陪在羅夫人的身邊，便知她絕非等閑，可一時也吃不準她的
身份。初出茅廬，更免不得生出幾分好奇，待從他人口中打聽得她竟是翼國公秦瓊的夫人
，驚詫之下，每每皆忙不叠地再次上前見禮。她也不怪那些後生的失態，只大度地還了禮
算是心領。

如今太子和秦王勢同水火，早晚必見真章，誰能料到一向深居簡出的翼國公於此時竟會讓
夫人出面幫襯？

想到丈夫，她忍不住暗暗嘆息，丈夫到底還是被逼的走了這一步。

表弟為何而死？

丈夫安排那樣的排場到底是做給誰看？

徐茂公又為何獨獨發那一番感嘆？

這分量，這深意……旁人許是不知，她卻是明了就中緣由的。


……


世人大抵是健忘的，只記住了朝堂上的翼國公，退讓謙恭，一派比德於玉的君子之風。可
嘆還有多少人記得，同樣是這個男人，在征戰沙場的歲月裏，凡遇著兩軍對壘，饒是對面
強手如雲，他又幾時懼上分毫？

這就是她的丈夫。

她望著樓腳的垂星，想著丈夫便感慨萬千，若太子出手害的是他，依著丈夫的性子倒未必
會怎樣，可偏偏害的是羅成，是那人放在心頭上護著的表弟……

出殯的那天，她在相送的朝臣中見了自己的丈夫，端正地束髮，正冠，面色卻不太好。她
早知丈夫是一定會來的，可真見了他站在那裏卻又有幾分惱他不心疼自家的身體。丈夫瞧
見了她，只略微點了頭，帶著些許的疲態。

陪伴其間她放心不下，也曾多次派人回去探望，每每都得了回報說國公一切安好，不用掛
念。她因之也略放寬心，只當丈夫那日是有些累了，於是便心無旁騖地留下照看著盈盈。


……


回府的那日，盈盈不捨地送她到了門口，遭此一劫，生離死別，往日那個嬌俏任性的女孩
兒卻當真堅韌了許多。雖然殘酷，她暗暗嘆息了一聲，卻也有那麽幾分欣慰，她和丈夫應
該能放心了。登車前，她特意回過身來握了握盈盈的手，示意她千萬保重，兩家多多走動
。

回到自家的府邸門口，她下了車，不著急進門，卻四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一切如常，她
滿意地微笑，可見那些下人雖說這兩日沒了她的督促，卻也還是一貫地上心的。

進門，管家便上來通報了些瑣碎的事務，她隨口一一答覆了。瞥見丈夫的貼身侍女遠遠地
跟著，似有心事，她便不動聲色地打發了眾人，單獨留下那女孩預備細問。

她問得隨意，女孩答的也算爽快。可她總覺得不安，她知道那女孩素來是察言觀色的機靈
人，不然丈夫也不會單點她留在身邊。她亦明白那孩子也是極其敬重丈夫人品的，於是她
索性照直了問，女孩支吾著，最終猶豫了半晌還是將實情告訴了她。

她聽了，心中霎時一片冰冷。

大夫曾叮囑，丈夫之病最忌見血，見血便是重上兩分。

士信、用兒走的那年，他見過一次，五弟走的那年，丈夫也大病了一場。

這兩日，丈夫背著下人又吐了血……若非這侍女心細，竟險些又被他瞞了過去……

她擡頭，木然地望著天，聽著耳畔的絮絮，這難道就是命數麽？

幾年來的精心調養，原以為只要事事小心，不說痊愈至少也總有好轉的一天，如今卻一朝
盡毀……

可她真的不甘心啊，辛苦了這許多年，如今只憑一句輕描淡寫的命數便要奪走她心尖上的
那人，這教她如何甘心！


……


渾渾噩噩地轉到中庭，她望見丈夫披衣站在廊下，眸子半垂著，長長的睫毛遮得那眼眸愈
加黯淡不知在看些什麽。

她突然想起，秦王處決五弟單雄信的那一年。丈夫壓糧回轉，自祭奠了五弟回來也是如此
郁郁無言。晚間忽毫無征兆地噴出大口血來，隨即一口接著一口地嘔著，一病不起。

軍醫次日便匆匆向她告了危。

她望著昏迷著的丈夫，那清癯的面容，堆霜的鬢角和唇邊來不及被拭去的血痕，即便如此
他的眉頭依舊始終緊蹙著。她寸步不離地守在丈夫的身邊，不時提心吊膽地去探他的鼻息
，不眠不休地和他說話，說他們的相遇，說他們的分離，這也許是她唯一的法子——用一
個妻子可憐的哀告去求丈夫的停留，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她來不及深思，只一廂情願地以為活著總是好的。

然而，她看見了丈夫的眼淚。就那麽安安靜靜地劃過面頰，鬢角，融在枕面上，凝成暗色
的一滴，悄無聲息，似乎不願意去驚動任何人。

世人曾言，有聲無淚，謂之嚎，傷身，有聲有淚，謂之哭，傷神，而其為甚者，無聲有淚
，謂之泣……

她頹然坐倒在地。

在她有限的記憶裏，這個仁厚的男人從來不會當著她的面落淚，總是溫暖而沈默地笑著註
視著所有身邊的人——他學不來旁人肆無忌憚的嚎啕，更做不來矯情的自飾其心，她的丈
夫一直是可靠的，自制的，他當是所有人都茫然不知所措時，眾人最後的支柱。任憑自己
痛到麻木，一顆心油鍋裏反復滾過，仍不會表露出半點教人憂慮的脆弱……

這個男人的心裏究竟有多苦，苦到連他在夢裏，竟也得不了哪怕一刻的寬慰……

那答案她無法面對。

然後有一人輕輕地走到她身邊，將她扶起坐了。

羅成。她不消看也知道，此時此地，只有那人。

她看著那人坐在丈夫的病榻邊，看那人執起丈夫骨節分明的手，看兩人十指緊緊相扣，看
那人一遍一遍地在丈夫的耳邊念叨著什麽，執著，專註而……痛心。

恍如昨日。

那年，丈夫有那人的照料開解，尚期年轉好下地，如今，卻是那人走了，還有誰能給丈夫
一個安慰……

她想起少時，父王閑暇指點她讀的那段文字，仙書雲：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於荊山之下
，鼎成，有龍垂胡髯下迎帝，乃升天。群臣百僚悉持龍髯，從帝而升，攀帝弓及龍髯，拔
而弓墜，群臣不得從，望帝而悲號……


……


這些年，丈夫於財於爵總是無欲無求，只有在對著她和那些昔日的兄弟時才有那麽幾分的
快慰。若是有朝一日，那人決計登仙而去……她心頭一緊，不敢也不願往下再想，要她拿
什麽去留他？

忙慌亂地幾步上前抱住了丈夫，她悶悶地將臉埋在丈夫的懷裏：“別走，別拋下我。”

“不走，不走，”那人先一楞，似乎不太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隨即卻也好脾氣地摟住
了她，擡手撫摸著長髮，連連哄道，“我自然不走，不走。”

“當真？”她擡起頭，求一個肯定。

丈夫料到她是見了盈盈睹物思情，神情複雜地笑了笑，“那是自然。若是我不在了，夫人
你和盈盈又該怎麽辦？”

她放任自己靠在丈夫的肩頭，那人突顯的鎖骨硌得她生疼，可一顆漂浮無依的心卻慢慢平
復了下來，既然丈夫允諾了，那便是山崩地裂都不會食言的。

“叫御醫過府給你再看看吧，”許久之後，她緩緩開口，卻依舊抱著丈夫不肯放手，“不
必瞞我，我都知道了。”

一僵，丈夫牽起她的手，輕輕吻了她的手背，“不必如此，不礙事的。”

“將軍，這不是由你說了作數，”她想到什麽，頓了頓，狠下心來說道，“將軍不自珍重
，若是表弟知道他累你如此，想必他心裏也是難過的。將軍就全當此舉是讓逝者安心罷…
…”

只是沈默。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將軍，還記得那年我說的話麽？那年我說，表弟並非是來種樹，而
是把他自己種在將軍的身邊。將軍只當這是玩笑，卻不知那人做此事的認真。”

“你與他皆為重臣將帥，自然不能朝夕相對，”她安靜地看著丈夫，她相信丈夫是明白的
，“他把這花留在我們府上，正是為了讓將軍你這個做哥哥的一擡眼就看見他啊……”

“將軍若是執意不肯，我自然也不能違逆。只是將軍，若是來年冬雪，庭中那幾株梅花你
打算由誰來照管呢？”


……


庭中梅開又是一季。

“夫人，你說的沒錯，”她的丈夫負手立於廊下，看著那幾株幽美嘆道。臉色總算微微紅
潤了些。

她攪著手裏的湯藥，擡眼，無聲地詢問。

“他把自己留在我們身邊了，”他凝望著零星綠意中的一點純白，卻最終合了眼，喃喃道
，“他守著，我能感覺到”。

不遠處的幾枝新梅，淩寒傲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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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成篇 第二部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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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對於羅成篇的說明：

1、關於遊子為誰驕：語出《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六·猛虎行》，郭茂倩題解:“古辭曰:
‘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遊子為誰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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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關於表哥的官職和封號：我採信了歷籍的記載，而沒有使用小說和評書中所提到的王
號，但表弟的封號，我直接用了電視劇中的。這兩者出處有所不同，特此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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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關於羅夫人：電視劇中我不太清楚羅成和盈盈最後到底有沒有在一起，但在本文裏，
設定盈盈最後還是嫁給了表弟。至於為什麽，前兩天有人和我說，我這文一上來就太虐了
，我也反省了一下，所以……在表弟和盈盈這上面，我就不為難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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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關於本篇結尾：這只是我個人的一種猜想，若哪位覺得不妥，也請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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