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生活 A Hidden Life/Radegund - 電影

泰倫斯馬力克又來了！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看他的片了，只是以前的印象一直都是畫面美如歌、音樂美如畫、台詞美如詩、文青男子徘徊躊躇、文青女子眉頭深蹙、夕陽紅暈翩翩起舞、物我兩忘渾然不覺... 然後到底具體劇情是什麼總是忘光光 XD 這次不一樣，這次有中歐系跨國跨齡帥哥班底、有義大利南提洛山居歲月、下有農村勞動上有天主教溼壁畫、更重要的是還有我們熟知的二戰背景，也許就要這些緣分，所有泰倫斯馬力克的招牌風格與手法才開始與我產生了共鳴，而不止是在看一場紅男綠女的 music vid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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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看到這種中歐系帥哥一人領軍多人插花「大家說英語」的片，是去年春天上映的《庫爾斯克號：深海救援》，那次是 Matthias Schoenaerts 帶領 August Diehl 一干人、這次《隱藏的生活》則是 August 帶領 Matthias 一干人，兩片都有離開我們不久的《龍紋身的女孩》瑞典爺爺 Michael Nyqvist、這片還有也離開我們不久的瑞士爺爺 Bruno Ganz ，小輩有穿起律師服開始發福的《少年歌德的煩惱》Alexander Fehling 、以及咧嘴而笑像個大孩子的《賣場華爾滋》Franz Rogowski、以及國際知名度不高但代表提洛山區的本土奧地利演員《幽暗山谷》Tobias Moretti。

女生中最搶眼的奧地利村姑《席勒：死神與少女》Valeria Pachner ，則一開場就給我們看粗壯手臂揮鐮刀、然後不但鐮刀越揮越多暗示我們山雨欲來、這種近距變形廣角鏡也越拍越多鏡、一次次扭曲肩膀小腿或額頭... 記得「廣角鏡」也是泰倫斯馬力克招牌手法？以前可能拍雪地或沙灘男女我一直不是很有感覺，但這次拍群山圍繞的北義大利南提洛 Alto Adige/Südtirol 完全就是我的菜！這次的片名《隱藏的生活》擷取喬治艾略特提過的 "A Hidden Life"，雖然史實主角家鄉在上奧地利 Sankt Radegund ，但真要群山環繞彷彿世外桃源的 hidden 意象還是南提洛第一！

拍在義德雙語的南提洛、請德奧瑞義比等德語系國家明星、電影中有奧地利鄉民講德語、有德奧軍隊官僚講德語、也有南提洛鄉民囚犯講義語... 結果為什麼泰倫斯馬力克選英語為主要語言？我在他們拍攝期看新聞報導就一直有這疑惑，不過看了電影稍稍解了惑：原來此片是採「雙語政策」，在拍攝日常生活的鄉民嬉鬧笑語或官兵聲色俱厲時，會照當地場合如實說德語和義語，只是沒有特別近距的清楚收音、也沒有要上字幕以讓美國人與外國人看懂，而就只是當個喧鬧的背景任主角靜靜觀看的；但主角 Franz與主要配角群之間的對話、以及書信往來的口白，就都講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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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語策略中，如實講德語義語的都是日常風景，講英語的則天南地北字字珠璣引人悠然遙想。本片詩句，許多都出自男女主角 Franz & Fani 兩人的書信往來，有男主角 Franz第一次當兵時期的、有他第二次當兵卻被關時期的、有他被送去柏林受審時期的，暢談愛情家人土地與朋友、分享信仰理想見識與心境，處處落花水面文章、都給翻成了英語如吟詩般道來、佐以其他男女主角分隔兩地理當遇上的人際對話與思辨。此片要是放在台灣的慣常口吻中，應該就是一部人人喊打的「逃兵片」或「閃尿片」，但正如邪惡有「平庸的邪惡」，正義是否也有一種「平凡的正義」呢？

本片史實主人翁，奧地利農民 Franz Jägerstätter (1907-1943，享年 36 歲，演員年紀早就超過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更沒什麼改變世界引領時代的本事，他看來讀過的書也不多、知識大多靠他虔誠的天主教信仰所建立，他也不是什麼能力超凡的大英雄或英姿颯爽的大帥哥，在她老婆眼光中她最帥的時刻不過就是在山間騎騎代表時代巨輪的機車。這時代是在進步的，封閉山間的小鄉小民是矇矇懂懂的，過去有個天主教教區帶領他們耕耘數百年，今日有個叫希特勒的奧地利之光要引領我們前進... 結果此片兩巨輪，一個是機車、一個是火車，各自引向何方呢？

馬利克電影，好像總有種令人屏息欣賞卻又有點哭笑不得的「流暢」，喜歡看商業片「流暢」說故事的觀眾挺值得來看看 XD 馬力克式流暢，總是用一個廣角鏡頭近身跟拍、視角總是有點低低的像個小孩子、看大人臉就算平視也有種仰角感、看群山環繞的景觀更是毫不客氣的仰角、然後就這樣宛如跑跳孩子或宛如花叢蝴蝶般緩緩移動、一鏡到下一鏡的移動速率大致相同、甚至室外到室內移動速率也大致相同... 看馬力克片有點容易陶醉到睡著（絕非貶抑而是讚嘆）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這節奏太單一地流暢順口 XD 但本片，突然暢快起來的兩次激越節奏，就在機車與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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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機車，騎的是 Franz，宛如山村中迎風前行的時代獨行俠；本片的火車，都是德奧的運兵車，第一次運兵是送一群天真男孩去欺負別人國土、第二次運兵是運不甘願但只能忍辱屈從的世故青年們、最後一次甚至是當囚車運如主角 Franz一般不聽話的「叛國賊」們。電影還時常引入納粹時期德國留下的黑白影片，看那人人歡欣鼓舞迎接希特勒的模樣、以及興奮雀躍歡送火車出發的模樣，說實話這一面的德國人和奧地利人，我們也是很難討厭的，甚至可帶著幾分理解與憐憫：他們日復一日服侍上帝過著壓抑隱忍的生活農耕生活久了，很期待改變，更期待元首承諾的美好。

此片以主角 Franz的視角，到處走動見到很多人、與他們經過一場場對話、然後回來反芻給自己說給老婆聽。這些人中，女人除了老婆 Fani 外還有小姨子 Resie與老媽媽，男人則有小鎮鎮長、有教堂畫家、有教堂神父、有教區主教，出了小鎮還有軍中好友、有監獄典獄長、有辯護律師、有承審法官... 這一堆人除好友外沒有人同意主角、每一個人都在主角的對立面，但主角 Franz與這麼多人一路辯論卻從沒被說服而堅定反對之餘，到最後才流露對他們的體諒與憐憫：「我不批判你，我所知有限，我只知道人們都可能犯錯，而有些大錯你一旦犯了，這一輩子都洗不回來」。

Franz 與眾人的對立，其實以我們一般人看來衝突也不算太大，也不過就是「願不願意宣示效忠希特勒」加入帝國機器而已。本片有點知識與智慧的人，都不會傻傻相信希特勒與納粹主義，只有一些比較沒多想的小鄉民在跟著喊打喊殺仇視異己而已，他們在 Franz拒絕為帝國參軍時會發揮鄉民的排擠功夫，給他與家人各種臭臉釘子與霸凌，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很難熬，但只要能理解小民小心眼，那都只是小事。但本片中的知識份子們，不論是在市政、在教會、在軍國機器中，反而一場場談心一次次對話都令 Franz憂心忡忡，每每感謝對方的好意之餘，在理念上卻總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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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的納粹與納粹支持者，至少那些有英語台詞的角色們，沒有一個是窮兇極惡的、沒有一個是劍拔弩張的，其實他們都只是在這荒唐世道下小心翼翼守護著他們各自珍惜的靜謐小生活，其實恐怕也算得上是種逃避亂世的 Hidden Life？鎮長可能傻些，曾相信納粹還呼喊，但他仍以每天找鎮民噓寒問暖搏感情為主；畫家相當避世，聲稱畫畫只是記錄萬象，卻不意在伸張什麼；神父理智些，以照顧教區民眾平安為主，好怕 Franz亂說話；主教則在希特勒對教會虎視眈眈下，和整個天主教會一樣噤聲配合委屈教義支援納粹的侵略。人人都無奈害怕，但也都很務實，自保最重要。

片中，Franz 終於正式拒絕宣誓而被關進碉堡監獄，轉而面對納粹軍國官僚體制中的菁英們。Matthias Schoenaerts飾演的典獄長，還算是小咖，一次次提醒「你何苦自虐」「你影響不了什麼」「你要說的話都傳不出這堵牆」，展開平庸邪惡的平庸仁慈；Alexander Fehling 飾演的辯護律師，一次次教他策略給他機會力保他性命，只要簡單簽字做做效忠樣子就好、給你安排醫護工作不用殺人不違你道德、我都賭上專業職涯擔保了你幹嘛自討苦吃尋死路？第三關 Bruno Ganz 飾演的軍法官，則要真正面對人為體制與上帝教誨的衝突：「人很有限，你犯一次錯，未來難挽回。」

看看此片，每一位在納粹政權下體現「邪惡之平庸」為虎作倀之人，哪一個不是宛如「搶救雷恩大兵」般好說歹說拍胸力保、簡直是場「搶救 Franz逃兵」？也許對他們來說，人自己的生命與家人是最可貴的，大家在惡魔面前能沈潛壓抑平安渡過就是 A Hidden Life；但自此片第三小時起，隨著配樂一轉 Franz帶著笑容悠悠道來「當你放棄當你放棄了不顧一切求生的想法時，一道新光就進來了」，進一步提醒眾生「每當你很著急時，你就沒了思考的空間；但你現在命運已定沒啥好著急，反擁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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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共分三小時，有三階段：
第一階段，山居歲月，仇視加劇，我需堅守；
第二階段，監獄隱居，人人壓迫，我自安居；
第三階段，絕望世界，攜手互助，微型田園。

在最絕望的第三小時，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身體邁向死亡的同時，心靈竟愈臻富足圓滿！在 Fani 的家鄉線，過去對她丟石頭的她不計前嫌去互助、人家自感念在心也知回以微笑；過去很不諒解「我兒子一定是被妳帶壞」的 Franz老媽，日久見人心也終於認可 Fani 是兒子最堅定益友與支柱。而在 Franz的監獄線裡，Franz Rogowski飾演的最可愛大男孩 Waldland 彷彿天降禮物與他重逢！兩人重返過去軍營美好時光，在這裏一個小鋁罐踩扁就能踢場足球享受生活；即使到最後的臨刑時刻，本不免顫抖害怕的 Franz看到了更怕的小弟，就知自己心意堅定必能伴他最後一程。

最終，本片結局是圓滿的。儘管眾家奮力「搶救 Franz逃兵」的邪惡平庸代言人們恐怕都扼腕、感嘆好端端的年輕人幹嘛鑽牛角尖把命都送掉、徒留孤兒寡婦面對這殘酷世界？但也許屬於 Franz & Fani 的 Hidden Life，並不關於物質的生命與每日舒適，而更關於那一顆心的清楚純淨。也許 Franz最大的敵人還是Fani，他一人踏上沒人理解的正義苦路時，誰說什麼他都輕輕笑笑毫無畏懼，唯獨妻子 Fani 的哭喊不平、與小姨子 Resie的仗義直言，每每令他心裏徬徨一下下；但，最終即使仍然哭泣的Fani，還是得到了一瞬徹底支持他的理解時刻，有這一刻人的一生就已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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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此片是二次世界大戰電影、談納粹惡行與廣大平民的邪惡之平庸，其實在影界早就如過江之鯽一點不稀奇。此片比較特別之處，我認為首先在地理的選取：奧地利，這一個今日自我包裝成「音樂、藝術、山水」之都、努力販賣歌舞昇平吸引全球旅客與留學生的高雅國度，其實自己過去將近千年的帝國歷史、以及在 20 世紀孕育納粹更支持納粹的歷史，他們都悄悄噤聲惦惦不提。此片選了奧地利為背景、選了奧地利與義大利南提洛場景、選了德奧瑞比多國主角群，顯然是要劍指奧地利也劍指更多當年不吭一聲的德語國家們：不用矜持了，你的苦我們都懂，且大方承認。
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issue/1744
↑聯合報轉角國際《專題企劃：奧地利「建國百年」的華麗與衰亡》

而另一方面，此片仍是美國人泰倫斯馬力克的英語作品、仍然是有意劍指他的家鄉美國人。美國人，當今的議題是什麼？可能是對穆斯林族群的憤恨、可能是對拉美族群的排外、更可能是對任何非白人的族群如亞裔漸漸取代白人地位之恐懼。這些情懷也不止美國，剛剛脫歐的英國乃至歐陸的德法西義奧匈波也通通都有，本片那位鎮長聲嘶力竭的「他們外國移民不珍惜我們土地傳統、只在城市務求汲營逐利」，這不只是過去納粹政宣的慣用術語，本片還把這句話的一切「猶太」與「納粹」標籤都去除而抽象化更普世化，成為一個不分時空的人類社會都需自我檢視的惡性盲點。

甚至，我個人還（藍色窗簾地）認為，此片也是我們全球面對「新冠肺炎」COVID-19 這當口提醒世人超越物質堅守心靈的道德提點。試想，當年的中歐德語系諸國納粹主義之興起，無非是面對全球大蕭條這個未知、在國內激起了沒有出口的憤懣，而憤懣時很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這發洩的出口就找上了猶太人，面對有限個人難以掌控的未知世界之傾頹、只要抓住猶太人「通通都是他們的錯」簡單解決。而我們自家講德語的德奧人民呢？只要有不願簽下去一起喊打喊殺的，就非我族類必為敵人同路人；面對本為自家人今日驗證非我族類者，一樣喊打喊殺不看他正法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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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認，最近看台灣在世界首屈一指的防疫表現感到驕傲之餘，對台灣網民面對各種疫情缺口的喊打喊殺真是不太能苟同。新冠肺炎 COVID-19 這東西，是個全新的未知病毒，是超出我們有限人們有限體制的存在，簡直可以說就是個來考驗我們 2020s當下人們的「死神」代言人。我們面對死神，當然有限知識下所有該做的都要確實做，但超出我們認知的部分呢？我們也必須大方承認自己的有限、承認自己的未知、承認自己都還是跌跌撞撞地且戰且走。在這種時刻，各個國家、各個政府、各個民間團體、各個官方機構，我們如何能自命全知地要求他們 100% 滴水不漏呢？

本片主角 Franz聖潔了三個小時，我最有感的一句話還是他對 Bruno Ganz 飾演的納粹軍法官那一席對話：「我不批判你，我只知人們有限，有限知識下你知道的錯事，如果做下去了恐再難挽回。」對我來說，什麼是那有限知識下的錯事呢？也許未必是各種防疫的操作守則，譬如什麼時機戴口罩什麼時機停辦活動這類的，因為我們很有限的渺小人類都在戰戰兢兢邊做邊學著；但價值很簡單你我都能懂的，倒是人們的無私互助了，我們都值得承認自己的有限、也看見對方的有限、並相信對方努力求存的心理是與我相通的、只是也許力有未逮而令人怨嘆。

一場新冠肺炎，我國真正守住了生命的威脅，確實保護人民成為全球第一模範生！只是在保住生命值得最高嘉獎之餘，我們也可想想有哪些人性層面在緊張忐忑下不免遭到犧牲？我們會因為疫情恐懼而給特定國家特定地點貼上標籤嗎？我們會因必要的斷航封鎖而對對方口出惡言嗎？我們會因為特定政府的荒腔走板而一體憤恨該國人民嗎？我們會自命優等生笑看一眾劣等生的左支右絀嗎？甚至我們會為自己得保萬全沾沾自喜而無視陷入水火的他人嗎？這一切，在這部《隱藏的生活》串流上架的當口，好像都有那麼一點語重心長的提點？能不能聯想或願不願聯想，就看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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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們總是傻傻相信上帝會保佑一切、猶如疫情爆發時人們總是傻傻相信秩序能確保一切，但其實一切都是未知的、盲目相信自以為全知都只是譫妄。1940s 的昨日，全球面對不可知的大蕭條陷入了絕望，2020s 的今日，全球正在面對不可知的新銳病毒恐也將陷入絕望？我們有限的認知無法理解這超越人類的世界，但我們有限認知能做到的就是以誠待人以愛化人。至於我們平日可能念茲在茲的生命財產呢？那可能都不重要了，能堅守價值就算是犧牲生命，那心裏仍是自在圓滿含笑而終。

推薦喜歡老中青帥哥的、喜歡 August Diehl 的、喜歡山居歲月的、喜歡南奧北義提洛山區景觀的、喜歡泰倫斯馬力克招牌 MV 風格的、喜歡貝多芬布拉姆斯與 Arvo Pärt & James Newton Howard 音樂的、以及喜愛一切田園詩歌的觀眾，打開 friDay 影音看泰倫斯馬利克新作《隱藏的生活》！喜歡《惡棍特工》蓋世太保 August Diehl 一轉立場反對納粹的觀眾，我還推薦一部法國 1940 片《隨心所欲的五月》En mai, fais ce qu'il te plaît ，看這片也必將再次為戰火中的人性光輝感到醍醐灌頂！最後，祝大家在這困難時刻保住身體也保住心靈，迎接下一個美好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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