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父人生 Toni Erdmann，東尼地球人 - 電影

《顛父人生》雖然情感真摯、情節幽默、荒謬中見真章，但它好長，電影情節的內容與順序我剛看完就記不清了 XD 但很神奇地，看完都過了一個多月，真正印象深刻的記憶片段只會更清楚。

順著自己的年齡與處境，我比較能代入的是女主角 Ines ，較能站在她的眼光來惱怒、拒絕、期待、感念一個父親。這位父親本來就愛扮裝演戲不在話下，但到了女兒場子後豁出去第一次出手，應該是看見了焦慮女兒的異化處境；第一次出手胡謅的姓氏就叫 Erdmann「地球人」，顯然是個濃縮了父親綜合關注的意象：女兒呀女兒，妳的雙腳離土地越來越遠了。

本版很多篇《顛父人生》的好文，大多針對親情與細膩的互動來說，那我這篇就從土地來說好了。顛父想找回有情感與默契的父女關係當然重要，但幫女兒在亂世中重新認清心之所向、找回「腳踏實地」的人格脊骨，一樣重要。


Ines 的外派人生

跟著「土地」的關注出發，我們可以先透過 Ines 帶爸爸遊布加勒斯特，以一個「外派小主管」的眼光來看怵目驚心的全球化情境：這裡是羅馬尼亞，但全片讓我們看了多少羅馬尼亞民間文化與生活呢？事隔已久回顧起來才真是驚人：羅馬尼亞的民間生活只有電影後段少數幾景，充斥全片的則是大使館、酒會、SPA 、夜店、旅館開房間、有露台的大公寓、屋頂可辦外燴的辦公室... Ines 的世界超豪華！豪華的這一點到下一點之間就是司機接送，腳能踩到土地感受氣溫的時間恐怕是以秒來計算的 XD

這實在不得不令我憶起我的外派歲月。我們這些號稱有「國際觀」的國際專業者，飛到異鄉接掌職務後先派輛車配個房，以後就在這些小膠囊裡跳來跳去過生活，來往的都是國際顧問與當地菁英主管，娛樂都是跟學長姊往只有外國主管消費得起的奢華俱樂部跑... 生活中能見到的當地凡人不外是小司機小助理或清潔阿姨。偶爾想出個門逛逛，上司總是說「不用跟當地人擠巴士滿身汗，叫司機送你去就好」；偶爾想去市場見識一下當地活力，上司總是說「叫管家幫你跑一趟就好，或是司機送去新開的 Shopping Mall應有盡有。」

看本片，美資德資一堆外商與使節杯觥交錯，羅馬尼亞人除了德文英文說很溜的海龜菁英之外都不知在哪裡，甚至如小助理這種海龜也只是替外國老闆打雜學習的，這 21 世紀初透過歐盟合作的國際資本開發，和 19 世紀末的殖民統治沒兩樣！第一場酒會有讓 Ines 發表一下她對羅馬尼亞人才的觀點，開口閉口都是「羅馬尼亞海龜派很有國際視野」，與其說她真這麼想還是不如說是講來迎合大老的，倒是有另一位白目男努力以傳說中的「在地觀點」反駁，拜託除非革命火起，不然哪有殖民大老關心「在地觀點」呀？這一切讓 Ines 看了也許只能無奈苦笑，爸爸都看在眼裡。


Ines 的空中人生

想想 Ines 的事業，是仲介技術外包工作，不外就是在棋盤上移來移去，安排誰做這個誰做那個，反正都不是我的工作與生活。那是誰的呢？一路在高空打來打去的 Ines 連羅馬尼亞的土地都踏不到、無空調空氣都很難呼吸到，何言認識羅馬尼亞人生活？ Ines 的樓頂露台公寓像個孤獨堡壘，內裡是奢華的高端中產規格，窗外是只能看卻不能摸的羅馬尼亞常民天際線。每次 Ines 忍不住要哭都在這陽台上，她收入高地位高又豐衣足食，但只是隻籠中鳥，唯一通往人間的出口就是這陽台。

不只踏不到土地、看不到真實人民，在個人處世上 Ines 也一直在偽裝自己、迎合別人、隱藏真身到自己都不認識了。社交與談生意都不是平等的禮尚往來，而成為卑躬屈膝百般討好看人臉色，甚至百忙中還要硬著頭皮帶上爸爸，何嘗不是在硬盡女兒的義務？爸爸跟著看這虛假的世界與異化的女兒，也吃驚了非插手不可。只是老頑童戳破虛假的方式不是直指，而是自己來場更荒唐的虛假遊戲，放進這荒謬世界立見真章。

事實上，從 Ines 的辦公室同仁到享樂好姐妹，人人都在偽裝自己、同時被別人的偽裝耍得團團轉，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看顛父 Erdmann能騙倒這麼多人，這些人面對真實的能力恐怕早已在瘋狂世界裡消磨殆盡了；也不是沒人看穿 Erdmann的把戲，但看穿的也繼續戴著面具配合演出，演出完後在背後說三道四，這則是面對真實的誠意已死，恐怕還更糟。


Erdmann 的土地人生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虛假演出到底的，前段逢場作戲的一場邀約，到電影後段 Erdmann居然真的去了！老騙子既然真來，主人就真誠回應，居然也在浮華的布加勒斯特找到一片生命力旺盛的淨土，可以跟大人唱歌跟小孩畫彩蛋品嚐老奶奶的點心。德不孤，必有鄰，在這浮華世界筋疲力盡快演不下去的 Erdmann終於得到療癒，放鬆地與女兒高歌一曲重新出發。

Erdmann 儘管大器包容，耐心迎戰女兒的狂風暴雨，但他似乎也戰得傷痕累累要找出口。我印象中本片第一次從天上下凡踏上土地，是開車去工廠，尿急在民居借廁所。像是走到了外星一般，這裡有皮膚黝黑的羅馬尼亞大叔、原始如風土建築的木造農舍、德國人難以想像的簡陋廁所與衛生紙、卻有雞同鴨講卻藏不住熱心好客的笑容。Erdmann 在此的情緒看來很複雜，既是為終於踏上土地而感溫暖，又是為土地的剝削與邊緣化感到唏噓。

那邊廂，電影也第一次讓千里之外下棋的技術仲介商 Ines 踏上第一線，看地方小工頭如何嚴肅面對她的每一步、如何挺起來照顧這一步影響的工人與家庭。小工頭言語激烈固執，其實努力打起精神面對國際企業的焦慮很令人同情，看他在辦公室努力捍衛勞工飯碗，下工地卻對違規工人嚴峻處份，不要讓德國老爺夫人看扁的硬氣藏不住，一句玩笑話砸人飯碗的老爺既是不忍又是內疚。


Ines Erdmann 地球人三大考驗

工廠前線的震撼教育雖擊垮了父女倆，卻也鬆動了一灘死水的事業生活與僵固的肢體。還好緊接著的是療癒人心的羅馬尼亞家庭彩蛋派對，給父女一個舞台高歌一曲。一路矜持偽裝自己的 Ines 在此第一次豁出去，不完美的真聲唱就唱吧！五音不全中氣不足還真難聽，但唱者認真聽者投入，賓主同歡有誰在意？

第二次豁出去，挑戰 Ines 不完美的真身：平日拼死偽裝自己束手縛腳已累斃，反正老娘今天是轟趴主人，懶得偽裝要玩真的了，誰敢跟？有點 snobbish 的好姐妹敬謝不跟，讓 Ines 縮了一下穿回浴袍；羅馬尼亞小助理跟了，姊浴袍穿了還是脫下挺到底；帥氣砲友目瞪口呆覺得這搞什麼，漂亮衣服脫不下來當然不跟；上司的男性矜持讓他縮了一下，但屬下的誠心努力怎能不挺，兩杯黃湯還是撩落去。本公司團結向心的真身大考驗，成績揭曉！

毛怪登場，驗收成績，內裡可能是老淚縱橫，外表卻是翩然離去。 Ines 第三次豁出去，是要腳踏真土，一路跑出家門穿越公園找到爸爸，離家這麼近的公園土地與平民遛小孩生活，在本片第一次出現！ Ines 這回赤腳踏土地，一小段跑步踏到的恐怕比此前整片踏到的還多！踏完這段抱老爸，真聲真身真土三大考驗終於完成，女兒終於也算是個 Erdmann了吧？



大高潮結束，片尾平靜的後話裡， Ines 並沒像一般喜劇片老套地回到故土深耕原鄉，而是又要外派下一地了。只是她經歷了這些衝擊與思考，再次外派會是個「空中飛人」還是「地球人」呢？這誰也說不上來，爸爸只知能不怕醜戴上假牙的女兒身段已截然不同了，新地方新挑戰，那就走著瞧吧。

看看 Ines 想想自己，不論是外派還是返台的時光，我們的生活與工作務了多少虛又忽略了多少實？我們的事業操弄了多少文字數字又影響了多少真實生活？這些事，跟我們一起綁在虛假世界載浮載沉的同儕們，未必有這眼界與力氣開導我們走出來；也許只有與自己從出生開始一路真誠相處的父親或母親，才有本事以「純真」 (Ines/Agnes) 為座標原點，引領自己找回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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