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手稿 (William) - 蔡明亮

William

95年新加坡
地鐵
他擠過來
認出小康所以認出了我
是影迷
問可不可以拍照
車上那麼多人
我搖頭
他說在一家演三級片的戲院
看愛情萬歲
那些鹹濕阿伯很不滿意
等了半天女主角不脫
男的卻拉下了褲子拉鍊
他說下一站就要下車
還是很想合照
那就下車拍吧
下車便跌入一口很深很深的








古井


William在牛車水賣手錶
他的時間都是舊的
他收集黑膠唱片
45轉
沙沙沙沙
李香蘭高吭幽怨
你說過忘了我忘了我吧
為什麼又回到我的夢中來
周璇尖聲細氣
天邊的一顆星照亮了我的心
我的心也映著一個人
葛蘭風騷蝕骨
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我幾時有我有這麼快活過
南洋腔的櫻花與凌雲
舌頭亂亂捲
我聽見人家說
說什麼呢
桃花江是美人窩

William差我一歲
真空管收音機的年代
椰子樹下
一首接一首的時代曲
隔著南中國海的兩個城市
盪來盪去
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
你為甚不回來你為甚不回來
白光懶洋洋地唱
他唱片保存的很好
沒跳針
William住的舊社區雙層牌屋
他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拆
附近全都改建
十幾二十層的電梯租屋


他客廳掛滿舊日曆
南洋人叫月份牌
紙皮或鐵皮製的
月份牌美人
林黛李麗華葉楓尤敏
大明星賣汽水香皂和正露丸
他過世的母親房裡
一落一落
五六0年代
南國電影國際電影娛樂畫報銀色世界
南國某一期封面
林黛露腿俏臀
花團錦簇裡跳康康舞
某期新年特大號
封面李菁
封底何莉莉


看誰水漲船高
一頁一頁彩色全開
先後暗藏玄機
林黛樂蒂李麗華凌波夏夢李媚
張仲文葛蘭尤敏葉楓林翠白冰
李菁何莉莉方盈秦萍鄭佩佩胡燕妮
我們擁有過滿天星星

伊士曼七彩的夢
有人不願醒
新加坡電視每週兩回
半夜撥電?老片
不知道有幾個人看
他半醒半睡
邊看邊錄


小兒女南北和南北一家親
清宮怨金玉奴寶蓮燈嫦娥奔月
長腿姐姐空中小姐哥迷小姐曼波女郎
龍翔鳳舞桃李爭春鶯歌艷舞
野玫瑰之戀蒙妮坦日記星星月亮太陽
小時後看過或錯過
一寸一寸

失而復得
原來他是處女座收集癖
我被感染
著魔
台北香港古晉吉隆坡
瘋狂搜尋

邵氏出品必屬佳片
如今無人問津
最後一批
賤價出清
武俠片
黃梅調
曼谷的中國街
意外發現
武則天和盤絲洞
配泰語
見面
交換錄影帶
談論過時的
影壇秘辛
李翰翔拍梁祝
原定林黛反串梁山伯
怎麼殺出個凌波
邵氏與電?
怎麼個烽火連城
寶蓮燈鬧雙胞
七仙女鬧雙胞
自殺和雙胞一樣流行
林黛吞安眠藥開瓦斯
原來並不真的想死

想嚇嚇嘩心老公
樂蒂莫愁丁浩杜娟李婷
迷樣的來
迷樣的走
香港淺水灣影城宿舍
有人撞見她們的鬼魂
找不到的一部邵氏鬼片
陳思佳演美容院小姐
走路撞到男人跌爛眼鏡

那人陪她一付隱形眼鏡
她戴上便取不下來
從此整天見鬼
還看見林黛到店裡洗頭
其實她撞到的男人是鬼
夜夜來找她纏綿
來的時候總是吹著口哨
吹的是不了情
我們都看過這個電影
非常喜歡這個故事

William也收藏錶
他把手錶的小電池拿掉
否則裡面會生鏽生水
一整櫃的時間都靜止不動
兩張不怎麼年輕的臉
映在玻璃櫃
沒有噠的噠的催促
幸福還是悲哀
她說他還藏了一個秘密
在他臥室的天花板上
一具屍體嗎
爬上去看就知道
他似笑非笑
那一部恐怖片借來的橋段
我竟然有點信
一陣發毛
不敢上去看
始終不知道藏了什麼
後來不常去新加坡
飛來飛去
通電話
總是問我
找到樂蒂的倩女幽魂沒有
還說錄了尤敏和李媚演的
西太后與珍妃
等我來拿

忽然提起
已辭去工作
不賣錶了
想起有一次到錶行等他
看他賣錶
沒客人卻不能走
身陷琳瑯滿目
不停在走
卻不屬於我們的
時間之海
幾乎窒息
晚上十點正
他拉下鐵門上鎖
第二天早上十點正
他開鎖拉開鐵門
十幾年如一日
的噠的噠的噠的錶
他早已茫然
他不賣錶了
要做什麼還不知道
錄影帶放久了會發霉
就再看一遍吧
我說
他不賣錶了
我卻叫小康演了一個賣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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