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手稿 (死) - 蔡明亮

死

我那時候很小
抽鴉片的曾外祖父病重
宣告不治
送到當地的廣東會館
等死
卻久不斷氣
喉嚨不停發出嗚嗚嗚嗚
像狗在夜半悽厲的哀嚎
有人說他平日吃狗肉
狗殺多了
招來狗冤魂不肯放他走
於是在他榻下
擺了一盆清水和一把菜刀
不久他便斷了氣

唸國二
外公患老人癡呆症
拜神說他犯天狗
不久也過世了
他最疼我
每天帶我看電影
揹我回家
跟我一起睡
他死後
我半夜不敢自己上廁所
很怕看到擺在客廳他的遺照
尿又特別多
把外婆或舅舅搖醒
陪我出去小便
不久後又想尿
沒人理就忍到天亮
矇著頭
漫無止盡的黑暗
鬼魅幽幽的聲音
整個月
直到父親把我帶回老家
父親死於癌症
那年我已三十出頭
仍像小孩一樣
怕
從台北飛回老家奔喪

法事鬧哄哄
到半夜大家都睡了
我跟部分家人睡客廳打地舖
怎麼都睡不著
盯著日光燈和靈堂燭影
我們家前後是兩座大墳場
雖然隔著樹林看不見
卻也意識好兄弟離我們不遠
晃啊晃就到我們這邊來

趁大家都睡了
在四周的玻璃窗外
現出半個或局部的身體給我看
我更害怕的是看見父親
死去的他是不是原來的他呢
矇著頭就更感覺他們的存在
尿又急了
我搖醒大姐
叫她陪我上廁所
之後又叫她別睡

她太累睡著又被我搖醒
她索性抱住我
輕輕的撫著我的頭
哄小孩那樣哄我睡
大姐大我四歲
三個小孩的母親
從小到大
我們從沒有那麼親密過
死亡到底給了我們什麼
在父親靈前
大姐抱著我
撫慰著我
像撫慰著一個受驚嚇的小孩

97年
洞開拍前夕
小康父親李伯伯不堪久病
以自己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李伯伯生前幫我很多
把住家借給我們拍戲
我們架燈把隔壁家的屋頂採壞
拍漏水拍到天花板塌下來
拍到鄰居淹水
怨聲載道
他總是出來排解
青少年哪咋拍完
又借我拍河流
還騎著他老舊的腳踏車
一大早從永和趕到台北七號公園
充當我的臨時演員
因為氣候不對
我請他第二天再來
愛情萬歲
楊貴媚坐在公園最後的哭泣
前面一位老頭在看報
白髮蒼蒼就是李伯伯
有一回在電話裡忽然跟我說
我們家小康就交給你了
不疑有他
辦完他的後事
我們又陷入渾渾噩噩的拍攝中

小康變的更沉默
只有一次忽然提起
半夜房間門自己開了
無聲無息
沒有風
大概是李伯伯回來了

次年
飛往某影展途中
小康在飛機上睡著
看著他那張憂鬱的臉
我看到他更深更深的哀傷
死亡到底給了我們什麼
你那邊幾點在台北拍攝
２００１年二月七號殺青
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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