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與不變之間 東邪西毒終極版 - 王家衛

拙作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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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我後來有要到王導簽名和見到林青霞 大心 :) ）



“變與不變之間 《東邪西毒：終極版》

～16年流轉,小導演變國際大導,大明星息影又驚鴻一瞥。
數位重製後的影像讓角色從塵埃中甦醒。在時間的塵埃中，東邪西毒訴說著變與不變。～


事隔14年，導演王家衛推出《東邪西毒：終極版》(Ashes of Time
Redux)。從坎城影展首映、到多倫多、紐約影展都掀起旋風。
新版電影經過全面數位重製，加上電腦特效，翻新配音和配樂，
加入馬友友的琴聲，並局部調整剪接，讓影迷見識這部獨特武俠片的新面貌，
也重溫張國榮、林青霞、梁朝偉、梁家輝、張學友、劉嘉玲、楊采妮、
和張曼玉的明星風采。

林青霞在1994年以《東邪西毒》為第100部電影作品而風光息影。
直到今年10月，她為了新版電影而首次在美國東、西兩岸正式露面，
海內外傳媒驚鴻一瞥，也讓更多影迷想一窺，新版電影到底有什麼不同?

終極版的最大革新就是經過數位重製、調色後，影像飽滿艷麗，讓故事都活了過來。
紐約時報盛讚，「野獸派色彩、光采的美貌，構成一陣瘋狂的美麗……
重製版看來更抽象而更成功。」
村聲的影評形容為「瘋狂的華麗，簡直超乎尋常。」

終極版不只把褪色的舊片回復應有顏色，還加強色彩濃度、對比，
呈現油畫般、豔麗中帶點奇異的前衛美感，也呼應王家衛風格。
紐約太陽報形容本片「不只是武俠類型片的美學突破……
導演豐美的招牌影像風格更由新科技全面大改造。」

瑰麗影像 鮮明角色

全新增艷的影像不只取悅觀眾的眼睛，也讓人更鮮明的感受角色際遇，
走入那個天高地遠的武俠世界。角色彷彿掙脫歲月蒙上的塵埃，甦醒過來。
《時間的灰燼》(本片英文片名)
不只死灰復燃，還燒出耀眼光芒。

盲劍客(梁朝偉飾)以寡擊眾的武打場景，在新版中更能牽動人心。
本片由曾負責《蜘蛛人》電影的公司加入全新特效。
電腦特效呈現快盲的劍客眼中迷離的世界，讓觀眾對其處境更有切身之感。
慢動作、和用特效製造人影晃動的殘影，更添戲劇性。
梁朝偉臨死前，仰天一望，只見一片蔚藍，黃沙也被照得金閃閃。
眼前也閃過家鄉的碧林綠水河畔，有個清麗女子在等待。
這倏忽幾秒的畫面在舊版灰濛濛的色調中，也許會被忽略，
而在新版中，才顯出對比的張力。

同樣的，新版畫面重現在褪色畫面中難見的細節。歐陽鋒 (張國榮飾)
身著褐衣，總在荒漠上一間茅屋裡晃盪，一片褐色調，給人乾澀之感，
和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張曼玉飾)的場景對比，她總倚窗望向粼粼生波的海面，
那兒色澤溫潤，空氣好似也溫柔起來，美人臉龐顯得吹彈可破。
再對比他倆在家鄉木屋那一幕，他們嫉妒憤怒的爭吵，
畫面色調散著加深激情感的紅光。

此外，原版片頭、片名、片尾工作人員表，是很陽春的白底黑字。
這回變作五彩的水墨渲染畫，氣勢差別甚大。

王家衛表示，數位處理和新加上的電腦特效，提升了場面品質。
本片美術指導兼剪接張叔平也同意，
「這次有以前欠缺的設備和資源，賦予我更大的自由，也加入新的看
法和點子，讓這部片看來有當代感。」

金融危機 促發機緣

終極版的誕生也靠機緣。
王家衛陳述「平常我會避免看自己的電影。每次看，都會覺得應該要改這改那，
像是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一發不可收拾。「但是這次，我們必須這麼做。」

原來要不是亞洲金融危機，《東邪西毒》不會重出江湖。
1998年某夜，王家衛接到電話，說存放母帶的香港倉庫忽然要關閉。
他們趕緊衝過去，成功拿回膠卷，「才了解膠卷狀況很不好」，
據信底片儲藏失當，竟然放在冲印公司天台，慘遭水淹而壞掉。
他們「開始想要怎麼辦？」

「不是每位導演都能有重新修改自己作品的機會。
重新審視後，我更了解這部片對我的意義。」
他表示，籌拍那年為1992年，他才剛成立製片公司「澤東」。
在那之前他只導過《旺角卡門》(As Tears Go By) 和《阿飛正傳》(Days of Being Wild)
，「這是我電影事業的開端。」

所以，他決定他要尋找資金，「回復該片應有的影音品質」，但不改變作品內容。
王家衛表示，多年來，他總是惋惜當時拍片狀況無法達到應有的技術水準。
他回憶，1992年在中國拍片是件大事，何況還把一堆大明星帶到沙漠。
拍片環境困苦，攝影機就靠一個發電機，有許多技術限制。

他也想到，該片發行的錄影帶和光碟品質欠佳
(為華人、甚至美國影迷公認數一數二的差)，更別提市面上還有盜版流通。
而全球大多數人都只能從便宜劣質的影碟觀賞該片。
他想這是改變現狀的好時機。但是，「我告訴自己不會把這些年學到的東西強加其上。」
「我也不想重拍，因為那就會變成不同的一部片了。」
所以他選擇把整部片「數位重製」 (Digital Restoration)。

數位重製 費時費工

重製不能只靠母帶，需要利用其他拷貝「截長補短」，於是他們開始海內外尋找拷貝。
他們連絡中、港、台、海外電影資料庫、甚至華埠的戲院。
他們在舊金山一個資料庫，找到從70年至今的香港電影收藏。
王家衛形容，瀏覽那數百捲拷貝，像是身處電影博物館內，
過程又像是重新發堀香港電影的興衰史。

舊版拷貝「很多部分需要修復，尤其聲音狀況很差。」
因此，梁朝偉等演員都進錄音室補配音。但張國榮的部分就得用混音修補，格外費神。
林青霞用回她的原聲，成為片內唯一講國語的人，也比舊版的粵語配音強多了。
單聲道也轉為杜比立體聲。

影像褪色得很厲害，有些有雜像。而膠捲中每個影格的狀況不一，
需要一格一格的重新處理。35厘米的電影通常每秒有24格，
每格都要轉成數位化，再用專業修圖、調色軟體，調整偏色後，
再轉到新膠捲上，過程費時費工。

歷時5年終極版終告完成。這部片當初僅在港、臺和法國發行，
14年後重新上映，還增加了廣大的中國和歐美市場。
王家衛開玩笑「有些電影需要時間讓觀眾知道。
(Some films need sometime to reach their audience.)

其實，坊間許多經典電影重新發行光碟時，都會矯正色彩和聲音品質。
喬治魯卡司曾用新的電腦動畫和混音技術，替「星際大戰」早期3部電影加工，
才發行新版光碟。另外，如《綠野仙蹤》、《亂世佳人》都推陳出新，
有多種光碟版本，也變成另一種電影保存、後製技術的紀錄史。

「數位重製」不同於「導演重剪版」（Director Re-Cut Version）。
後者大多因為當初發行商怕電影太長，觀眾會不耐、每日放映場數會減少，
而壓低片長，而導演日後再把被迫割愛的片段加回去。最有名的「終極版」(Redux)
和「導演重剪版」都非屬法蘭西柯波拉的《現代啓示錄終極版》
(Apocalypse Now Redux) 不可。新版加入49分鐘，總長202分鐘，在2001年推出。
巧合的是，和《東邪西毒：終極版》一樣，在坎城影展首映。
「導演重剪版」並不少見，但有本錢和號召力讓新版重新上映的人，屈指可數。

去蕪存菁 短6分鐘

新版《東邪西毒》沒變長，反而變短，但這是件好事。
新版93分鐘比當初上映版少了6、7分鐘。
據說當年發行商和出品人對這般「文藝」的武俠片信心不足，
所以硬在片頭片尾剪入3、4分鐘的武打戲。
當年參展威尼斯時就已拿掉這段。

原本在片名標題後，接著就是歐陽鋒以一擋百的武打場面。
這段在劇情中沒頭沒尾的，其中特效拙劣的電視劇水準，
現今觀眾(尤其歐美觀眾) 很可能會偷笑，刪去可真是正確的選擇。
而且如此一來，觀眾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聽到歐陽鋒的旁白，
更確立歐陽鋒為說故事的角色。而這說書人的心事，也正是故事最大的迷團。
舊版片尾有各角色的英姿倩影集錦，也大部分被刪短，只剩下幾個西毒揮劍的鏡頭。
而最末依然是以他回首的凝鏡(freeze frame)作結，此時看來反像是對張國榮的懷念。

新版添加了少量的補拍鏡頭，由香港名攝影師關本良掌鏡。
最明顯的是黃藥師獨白偏愛桃花時，畫面插入數株桃花特寫。
「獨孤求敗」(林青霞飾) 湖心顧影練劍的場面，也增加晶瑩水珠的空鏡，
約莫是為了強調慕容燕/慕容嫣的鏡子倒影關係。

翻新配樂 標明段落

電影是影像和聲音的結合。影像易受現實限制，而新配樂則可替電影帶來新的可能。
來自北京的吳桐擔任新的音樂總監，調整陳勳奇的舊版配樂，
並加入馬友友的特別演出，讓影迷豎耳期待已久。

王家衛自言他的電影聲音處理，有兩大要素，
一是搭配電影的節奏，二是符合年代的時間參數。
《花樣年華》的復古金曲、和《重慶森林》裡的流行歌曲都是佳例。
然而當年他讓陳勳奇在古裝武俠片大玩電子配樂，算是大膽的嘗試。

舊版電子MIDI配樂洋溢1990年代港片的氛圍，而新配樂具武俠史詩氣魄，
但又含蓄溫婉，可謂成功的改變。
舊版配樂狂放張揚，時而有刻意製造劇力萬鈞之感，時而又奇異地對味；
荒漠場景上，鼓聲沉重、搭配「喝哈喝哈」越來越高的高音，企圖營造蒼涼悲壯感。
對決場面上，強烈的金屬鏘鏘聲不斷。
有時還有那個年代的武俠片中常有的快速梳爬古箏或豎琴聲。
現今觀眾可能會感覺格格不入，甚或有點俗(Kitschy)。

新版中，吳桐以中西樂器，重現主題旋律，取代低成本的電子合成器配樂。
他刪掉多段引人分心的吟哦人聲，包括在林青霞分扮男女兩角時的非洲隨性吟哦。
另外，吳桐按照主題旋律譜寫一曲新配樂。
馬友友的大提琴聲，渲染出戈璧的蒼涼，也拉扯出角色的糾纏。
弦音襯托首尾林青霞和張曼玉的演出，如泣如訴。
該段女主角撫摸男主角，雙方卻都在幻想他人，令人低迴不已。

馬友友表示，「王家衛作品中每一個微秒(nano-second)都有目的，非常特定的目的。」
而音樂也呼應角色心裡在想什麼。當王家衛和他形容想要的配樂感覺，
馬友友笑他「好黑暗。」結果王導聽到成品後，反過來說「你更黑暗吧！」
這段戲言卻也點出這段抒情又悲悽的音樂，替影像加上的重量。

新版電影的故事沒變，但在敘事段落間加入字卡。
本片敘事成段落式，又常穿插回憶片段，常讓觀眾混淆，或覺得情節推展不清。
這個小改變，多少讓故事結構較清楚，轉折較順，實為高招。
這5張字卡（驚蟄、 夏至、 白露、 立春、驚蟄）貫徹全片。
字卡標名季節流轉，而情節隨季節更迭，
片末又回到同樣節氣，首尾呼應，但人事已非，引人感慨。

新增加的字卡，更加深本片透出的宿命感。
在故事開演前，懂金庸小說的人就知道，黃藥師、歐陽鋒、洪七公這些漂泊劍客，
注定會成為一方霸主。片頭引用的佛經「風未動、旗未飄，是人心在動」，
就點出宿命的味道。而主角歐陽鋒，更是相信命定吉凶，以黃曆紀事、以其作指引。

16年之後 變與不變

無論版本，不變的是，王家衛影中的角色，就算是武林高手，都還是為情執著的傻子。
人在江湖四方，聚散之間情絲繾捲。
在愛與被愛的迴圈，記憶與遺忘的漩渦中，只剩下時間的影子。
而本片，本就是《時間的灰燼》。

歐陽鋒說：「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再擁有的時後，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他問人也自問：「有沒有可能離開之後，才發現是最愛的。」
這種詩意的囈語，是王家衛電影的標記。
他也善於玩弄時空和記憶，
他說「能掌握時間和空間，對我來說是當導演最有成就感的部份。」
多年後，他翻新舊電影，而觀眾現在可以去限定城市的戲院，品味新版的變與不變。

從籌拍《東邪西毒》到《東邪西毒：終極版》，16年流轉。
林青霞當年以舊版為第100部作品而風光息影，嫁作人婦。
王家衛回憶，那時只是年輕小導演的他，花了一番功夫改變明星們習慣的表演模式。
林青霞則笑說自己當年也不太懂這電影在演什麼，
現在回頭看，很慶幸息影前參演這麼有深度的故事。

那年，威尼斯影展的西方觀眾辨不出雌雄兩角都是林青霞，
分不出梁朝偉和張國榮。而今，小導演變國際大導，張國榮已逝五載，
張學友享過「歌神」的風光，梁朝偉揚名國際，在戲外也終於和劉嘉玲結為夫妻，
杜可風成為不只亞洲導演愛用的攝影師，
而久違的林青霞，雖沒有當年的清瘦，泛著笑紋替影迷簽名的她，依然流露明星風采。

在時間的塵埃中，東邪西毒述說著變與不變。


文／范時瑜
原刊於<世界周刊> 12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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