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背山是個never-never land - 李安

上一次看電影這麼激動是看《時時刻刻》，那時候很想寫些什麼卻很久無法下筆，
總覺得自己沒辦法把偉大的東西講個清楚，如果光是懷有激動的情緒和感受卻
無法精準的形容或傳達意義，往往不小心便會流於濫情或浮誇。
但我想自己是永遠不會有準備好的一天，還是就放任自己絮絮叨叨不知所云。

聽說斷背山在美國的宣傳方式不得人緣，首先是同志牛仔的議題想當然爾地會
引起某些保守人士的大加撻伐，他們根本不需要去看，就可以說的頭頭是道
說它摧毀怎樣高尚的價值體系。但它同時也得罪了同志團體，因為影片宣傳時
所強調的，「它不是一部同志電影，而是一部愛情電影」。

當然可以理解這樣的廣告手法是為了”哄騙”更多對這題材會有偏見的人去電影院
，但其實我們可以再反問，兩個男生相愛的電影不是同志電影是什麼？
或者更指向核心的問，為什麼那麼害怕名正言順的說它是同志電影？
又或者更挑明的問，如果同志電影不是愛情電影，要不然你以為同志電影是什麼，
A片還是動作片嗎？

它當然是一部同志電影，也是一部愛情電影，更是一部講人生的電影。

目前聽到朋友們對斷背山的喜好是很兩極的，喜歡的人可以聽到主題曲的吉他聲
就三秒落淚，不喜歡的人說覺得悶、還好而已、不懂Ennis跟Jack為什麼會愛的
這麼深。想想也是，才幾個月的斷背山牧羊夏令營卻可以讓兩個人持續了二十年
的遠距離戀愛，(而且他們的書信往返只有明信片，短短幾句話用來約時間見面的
，還沒有訴說相思之苦的情書、電話跟MSN!!!)，到底是為什麼？雖然愛情本來
就沒有什麼道理，何況他們可能永遠都不曉得，對彼此的感情就叫做愛。

斷背山不是一部容易看的片，步調慢倒是其次，而是它有太多象徵隱喻的東西在
裡面，幾乎所有的台詞除了劇情的推展之外，都在對應另一個東西等你去解讀和
比較，若沒有牽引出來那個意義，就會無聊了。台詞之少之日常之看起來沒什麼
，根本不像是在要跟你講什麼道理，但這就是它厲害的地方吧。

向來被一般人視為不正常或違反自然的同志戀情，卻是發生在最自然不過的大自
然，不是在軍中、修道院、男校等壓抑過度、一群血氣方剛的男生關在一起就
容易”出亂子”的地方。Ennis跟Jack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情形的確會讓人覺得
是種擦槍走火的衝動，但誰的愛情不是一股衝動？若只是肉體關係的意外事件，
Ennis大可以在事後揍對方幾拳順便威脅他不可以說出去。
(Ennis自己說的，「那只是一次意外」，這話剛好就安排在小綿羊被狼群吃掉
之後，一語雙關，還有很多地方的安排都是如此)

但我們看到什麼，Ennis這個話少的可以的傢伙去跟Jack說對不起，這個看起來
好man好強壯的Ennis，在Jack面前就像個孩子。在斷背山夏令營被迫提前結業
的時候，Ennis只能自己坐在遠遠的地方生悶氣，他說不出口「要離開你，我好
難過」，於是他只能用體力發洩自己，只能在路邊乾嘔，只能在別人經過的時
候對人家大吼。台語叫什麼，「見笑當生氣」，當然愛情是沒有什麼好羞愧的
，可是Ennis不知道兩個男生是可能在一起的，每次別人看著他，他都以為人家
知道他的秘密，每當有人質疑他的男子氣概，他就只能揍人捍衛自己。這就是
李安說的，斷背山裡描寫的是從男生的角度去看愛情嗎？

Ennis好苦啊，他逃不出那個陽剛文化對同志的蔑視，他逃不出自己心裡的恐懼
害怕，他必須把自己活的更堅毅更看似獨立，但他明明就是一個好孤單好孤單
的孩子，而唯有在Jack身邊，在斷背山夏令營，他才感覺滿足，童年生活造成
的孤單才得以稍微獲得慰藉，但他自己的內心和這世界給他的，卻讓他永遠只
能錯過，讓更多人受到傷害。

Jack說，「這只是我們兩個的事情」，當然他也沒有說過我愛你，他只是會
長途跋涉開十四個小時的車去約會，他只是會在得知Ennis離婚之後便迫不及待
的哼著歌開車上路，他只是會在被Ennis傷害之後自己擦擦眼淚，他只是會不怕
死的跟老婆和爸媽說，斷背山是他最喜歡的地方。Jack是勇敢的，他總是對人好
，總是帶著陽光的微笑，與Ennis相較之下，Jack遇到的公開敵意更多更令人
懼怕，在酒吧勾搭小丑被拒絕被訕笑，被牧場老闆不屑鄙夷的說，「我才不會
付錢讓你們在那邊快活」，尤其是代表著絕對權威與秩序的牧場老闆上山跟
Jack說的那句話，「你下山也沒辦法(醫你叔叔)吧」，其實老闆的眼神說了
另外一句話，「哼哼，我看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這些事情Jack都沒在怕，歌壇新人美美的不怕不怕應該交給Jack來詮釋更為
貼切。不管怎樣，他就是要跟Ennis在一起啊，雖然他最後還是沒能親自等到
Ennis那句遲來的I Swear。

斷背山超越了《囍宴》所處理的家庭關係，它把掙扎和矛盾提升到更廣大抽象
的層次。《囍宴》裡頭，以父母對子女的愛來解決同性相戀的困境。斷背山所
處理的除了妻子面對背叛時的無助之外，更可以看到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異性
戀性別關係。Elma的心痛我們應該都可以理解，在撞見丈夫和別人熱吻(請問
這個地方有笑點嗎？電影院裡的大笑聲嚇到我了)，在每一次給丈夫機會卻只
能更確定他愛別人這個事實之外，Alma跟Ennis的互動顯示了夫妻關係中的不
對等。Ennis在自己突然有工作的時候，將小孩丟給正在工作的Alma，而不顧
Alma說的，「what about my job?」；Ennis生氣Alma要去上班不做飯，但他
卻可以為Jack煮飯熱湯，在Jack抱怨的時候主動跟他調班。你當然可以說這是
因為Ennis不夠愛Alma，但也可以試著回想，在一男一女的戀愛中，我們是不是
有太多的「誰應該如何」而忘了去為對方著想。

你要說Ennis父權嗎？當然他是的，而且不自知。Jack則是提供了另外一個對照
，父權的行使跟原生性別是沒有絕對關係的。Ennis用父權那套對待Elma，Jack
的丈人和老婆也用父權那套對待Jack。Jack是個nice guy，他不喜歡跟人對衝
，所以當丈人對他頤指氣使的時候他只會露出無奈的表情肩膀塌了下去，老婆
整天只會坐在辦公桌前面打著計算機，叮嚀他快回家別玩瘋了，因為他是公司
的超級業務員，和小孩的學校聯絡似乎也是Jack的事情，彷彿養小孩跟她沒關
係一樣。父權有時候不是拿著鞭子舉起拳頭告訴你誰是老大那樣簡單的暴力，
漠然、不尊重、以為這是應當的此類態度，其實才是最令人感冒的地方。

故事後來的發展又是一項對比了，離婚後的Ennis和Alma與新夫婿(就是超市裡
，跟Elma說「沒關係，我來處理」的同事)一家共度萬聖節，此時Ennis當然
不是那個可以拿刀切火雞的一家之主，更令他難堪的是Alma揭開了他多年的秘
密，Ennis氣沖沖的離開，在路上本來想揍人出氣的，卻被人家揍得更慘。
而Jack也在萬聖節的餐桌上爆發對丈人多年來的不滿，但其實可以看出Jack
對於這樣的自己是很不習慣有點懊惱的，即使他因此拿到了代表父權的餐刀。

除了愛情、性別關係、父權秩序之外，還有經濟這個大麻煩讓他們沒辦法無憂
無慮永遠待在斷背山夏令營。斷背山代表的不只是他們這種比中樂透還要難得
的人生真愛，在那裡只有我跟你，不需偽裝，沒有社會文明不斷告訴你正常是
什麼，沒有別的人去評價你的愛情你的作為你這個人，你不需要因為害怕別人
的眼光世界的期待，而掩蓋自己的想望，妥協再妥協，甚至就像Ennis那樣，
最後擁有的只有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不是的孤單。但溫柔敦厚如李安，還是
以Ennis與女兒的愛給人生下了一個較為樂觀的註腳。

似乎在美國傳播文化圈挺有地位的脫口秀名嘴歐普拉女士最近在節目上說，
「斷背山正在創造一個歷史，去看吧！」，雖然我不知道挑戰牛仔圖騰對美國
人而言，是否真的那麼顛覆且具有歷史意義，但的確，對於比較壓抑的人來說
，是會很有感覺，這故事講的是一個舉世皆然的人類情感，只要身在人群社會
裡的人類都曾遇過的身不由己和掙扎，不一定是愛情，可能是你對自己的身分
認同或者懷才不遇的感嘆或者別人對你所做所為的質疑，儘管「誠實的面對
自己」是極為勵志且正確的人生座右銘，但我們應該也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
人都能輕鬆的上山參加夏令營，連在拍攝「十七歲的天空」的背景地華納威秀
看斷背山都還會聽到笑聲，應該就知道我們還有很多進步與努力的空間。

而既然斷背山是個never-never land，若是僅以偏見視人輕易斷言別人如何的
背叛自己，也是相當粗魯的且不智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沒關係，我自己也很迷惘。我其實最想說的是，
我很佩服這些願意和世界打照面的人，原作者Annie Proulx是定居在懷俄明州
身邊有很多牛仔的小說家，改編劇本的Larry McMurtry和Diana Ossana同時
也是執行製作，堅持了六七年才讓影片得以開拍，也很感謝最後是由李安執導
，他們能夠細膩觀察世界悟出人性的複雜，寫出小說編出劇本拍成電影，相信
絕對不只是票房或名氣或金錢等東西在支撐著這些傢伙，而那種基於國族與華
人的與有榮焉也只有在頒獎典禮的幾秒鐘裡發酵，這部電影的偉大是超越任何
疆界的。它說的是牛仔的禁忌愛戀，也是每個人生活在世必然遭遇的課題。

啊，這世界還好有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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